“崔明义!”
“黄巢”的声音冷酷如万载玄冰,毫无波澜,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清晰地盖过了下方爆发的惨嚎。
“崔正清!”
“崔……”
一个个代表着崔氏血脉的名字,如同冰冷的死亡判词,从“黄巢”那毫无感情的唇齿间,一个接一个地、毫无波澜地吐出。
每一个名字的落下,都伴随着一道或数道如同鬼魅般从“黄巢”身后阴影、或是庭院四周持着火把的“贼军”中扑出的黑影!
刀光!
冰冷的、惨白的、疯狂闪烁的刀光!
在庭院的各个角落骤然亮起!
每一次光芒的乍现,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的脆响、喉咙被割断前发出的“嗬嗬”漏气声、临死前那短促而绝望的哀嚎、以及肉体沉重砸落在冰冷石板或名贵花草上的闷响!
利刃切开温热的皮肉,发出“噗噗”的闷响,如同钝刀割开厚厚的油布。
沉重的刀背或枪杆砸碎头骨、打断脊梁,发出“咔嚓”、“咔嚓”令人头皮发麻的碎裂声。
绝望的求饶声、濒死的呻吟声、女眷凄厉的哭喊声、孩童无助的尖叫声……与刀兵破空声、骨肉碎裂声、尸体倒地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疯狂而残酷的死亡交响乐!
仅仅片刻功夫,这座曾经象征着清河崔氏千年清雅、风流与无上荣耀的祖宅庭院,彻底化作了血腥的修罗屠场!
名贵的太湖奇石上,溅满了黏稠的、暗红色的血浆和细碎的人体组织。
精心铺设的、蜿蜒曲折的鹅卵石小径,被汩汩流淌、汇聚成溪的血水彻底染成了令人作呕的暗红色,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几乎令人窒息。
那些曾经象征着风雅、供人赏玩的假山流水,此刻成了血水汇流、流淌的沟渠,清澈的水流被染成淡红。
崔氏族人的尸体,穿着华贵的锦袍绸缎,横七竖八地倒卧在冰冷的血泊之中。
他们的姿态扭曲,脸上凝固着临死前最后的极致恐惧、难以置信的惊愕,甚至还有一丝对自身高贵身份瞬间崩塌的茫然。
空洞的眼睛无神地望着被火光映红的夜空,仿佛在无声地质问着命运。
崔氏并非毫无抵抗之力。
作为传承千年的顶级门阀,府中护院、重金豢养的江湖武技高手自然不少。
然而,面对“黄巢”所率领的、由裴徽精心调拨配备的五千剽悍精兵,以及赵肉亲自带领的、隐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不良府精锐高手,再加上“黄巢”和赵肉是趁夜偷袭,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至于如何悄无声息地进入这戒备森严的清水县城?
这得益于不良府多年经营、深埋在城内的暗子。
正是这些暗子,在约定的时辰,如同幽灵般打开了城门厚重的门闩,让“黄巢”的人马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涌入城中。
他们象征性地“劫掠”了几家富户作为掩护和补充,真正的目标却始终如一——清河崔氏祖宅!
按照既定的冷酷计划,他们必须在这座城池反应过来、援军到达之前,在两个时辰内完成一切,然后撤出清水县城。
“黄巢”如同一尊来自地狱的魔神,屹立在庭院中央这片由他亲手导演的血腥风暴之眼。
自始至终,他一步未动。
他的目光,死死地、近乎贪婪地锁定在手中那卷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黏腻的绸布族谱上。
他粗糙的手指,此刻沾满了从旁边飞溅而来的、尚带着余温的鲜血。
他用这根沾满鲜血的手指,如同最冷酷的判官执笔,在一个个曾经代表着无上尊荣的名字上,缓慢、坚决、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感,划下一个个粗大、猩红的叉!
每划掉一个名字,他眼中那片深渊般的火焰似乎就跳动一下,那火焰冰冷、疯狂,映照着周围如同地狱绘卷般的景象。
血珠顺着他执“笔”的手指滑落,滴在族谱光洁的绸面上,洇开一朵朵小小的、暗红色的、象征着彻底消亡的“花”。
当那根沾满血污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在族谱上最后一个男丁的名字——“崔永年”——那三个曾经代表无上权势的字上,狠狠划下最后一道粗砺、深重、贯穿一切的血痕时……
整个崔府祖宅,仿佛被一只无形而巨大的、沾满鲜血的手,猛地扼住了咽喉!
方才还充斥耳膜的、撕心裂肺的哭嚎、绝望的哀鸣、垂死的呻吟、刀锋砍入骨肉的闷响、身体沉重倒地的噗通声……所有声音,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巨大的剪刀,在“黄巢”指尖离开绸面的瞬间,“咔嚓”一声,齐刷刷地剪断了!
绝对的死寂。
一种沉甸甸的、仿佛凝固了空气的、带着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的死寂,如同铅块般压了下来,压在每一个幸存者(主要是女眷和孩童)和杀戮者的心头,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连风声似乎都消失了。
只有庭院四周那些“贼军”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还在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噼啪”爆裂声。
这声音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如同死神单调的心跳。
两千三百四十一名崔氏男丁,连同五千多护卫、管家、家生子等依附于崔氏这棵大树的“根系”,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内,全部被屠戮殆尽!
冰冷的死亡数字背后,是一个千年门阀核心力量的彻底覆灭!
火光在“黄巢”脸上跳跃,映照着他那张溅满血点、如同恶鬼罗刹般的面孔。
他那件破烂的草军号衣,早已被粘稠的血液浸透,湿漉漉、沉甸甸地贴在身上,不断向下滴落着暗红色的液体,在他脚下汇聚成一小滩刺目的血洼。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吞噬了所有光线的黑洞。
目光扫过尸山血海,没有胜利的狂喜,没有复仇的快慰,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这平静比任何狰狞的表情都更令人心悸。
他最后瞥了一眼手中那卷族谱。
曾经光洁华贵、承载着千年荣耀的绸面,此刻已被血污彻底浸透,变得黏腻、沉重、面目全非。
一个个曾经尊贵的名字,或被粗暴的血叉覆盖,或被凝固的血块完全淹没。
这卷象征着清河崔氏命脉的圣物,此刻已成为一份宣告其彻底终结的死亡簿,一份盖满血手印的判决书。
“黄巢”的目光与角落阴影中的赵肉短暂交汇。
赵肉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漠然,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任务的核心部分,完成了。
“黄巢”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血腥味灌入肺腑。
他猛地挺直腰背,声音如同破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响彻死寂的庭院:
“给你们一刻钟时间!”他环视着四周那些浑身浴血、喘息未定的士兵,“把背上的麻袋,给老子装满!一半粮食,一半金银细软!动作快!时辰到了,立刻撤退!”
命令简洁、冷酷,带着劫掠者特有的贪婪与效率。
五千名士兵,如同被按下了开关的杀戮机器,没有任何欢呼,没有任何迟疑。
方才还沉浸在杀戮狂热或短暂茫然中的面孔,瞬间被一种更加直接、更加赤裸的掠夺欲望所取代。
他们沉默地、迅速地四散开来,如同蝗虫过境,扑向崔府各处精美的楼阁、幽深的库房。
沉重的脚步声、翻箱倒柜的哗啦声、发现珍宝时压抑的低呼,取代了之前的惨叫,成为庭院新的主旋律。
数千幸存的女眷和孩童被彻底无视,遗弃在尸堆血泊之中,瑟瑟发抖。
“黄巢”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那些瘫软在地、如同惊弓之鸟的女眷。
他脸上肌肉抽动,再次露出那标志性的、阴狠到骨子里的表情,声音如同寒冰摩擦:“你们!”
他抬手指向那些绝望的女眷,吼声如同炸雷,“也给你们一刻钟时间逃命!给老子滚!滚得越远越好!一刻钟之后,”
他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老子会一把火,把这崔家的‘风水宝地’烧个干干净净!连根毛都不剩!”
数千女眷如同被雷击中,瞬间懵了!
她们本以为等待自己的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命运——被这些如狼似虎的“贼军”劫掠而去,从此沦为玩物,生不如死。
却万万没想到,“黄巢”竟然会放她们一条生路!
短暂的、难以置信的死寂后,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她们!
“快!快走啊!”
“孩子!我的孩子!”
“娘!娘你在哪儿?”
“呜呜呜……”
呼天抢地的哭喊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混杂着逃生的急切和对未来的茫然恐惧。
女眷们如同被惊散的鸟群,有的抱起吓傻的孩童,有的搀扶着年迈的老妪,有的甚至顾不上收拾任何细软,只是凭着本能,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朝着洞开的府门、院墙的缺口涌去,只想尽快逃离这片人间地狱。
她们华美的衣裳沾满血污和泥泞,精致的发髻散乱不堪,脸上涕泪横流,写满了极致的狼狈与惊恐。
曾经高高在上的世家贵妇、千金小姐,此刻与最卑微的难民无异。
一刻钟的时间,在士兵们疯狂的劫掠和女眷们仓惶的奔逃中,转瞬即逝。
崔府内外,值钱的、便于携带的东西几乎被搜刮一空。
士兵们背负着鼓鼓囊囊、沉重异常的麻袋,迅速在庭院中重新集结,沉默如同黑色的岩石。
火光映照着他们脸上未干的血迹和疲惫,也映照着他们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戾气和此刻满载而归的满足。
“撤!”
“黄巢”最后看了一眼这片被血与火彻底玷污的庭院,那株被鲜血浇灌的“玉楼春”在火光中妖异绽放。
他与赵肉交换了一个眼神,无需多言。
随着一声低沉短促的命令,“黄巢”和赵肉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带领着这支刚刚制造了惊天血案的五千人队伍,如同退潮的黑色海水,悄无声息地、迅速地撤离了崔府,融入了清水县城混乱黑暗的街道,最终消失在洞开的城门之外,遁入茫茫夜色。
清水县城并非毫无抵抗。
城中原有的千余驻军,在最初的混乱和警报响起时,并非没有出面试图镇压。
然而,面对“黄巢”麾下如狼似虎、装备精良的五千精兵,以及不良府高手精准的斩首突袭,这支平日疏于战阵、更多用于弹压百姓的驻军,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被彻底杀溃!
残兵败将四散奔逃,连县令本人也险些在混乱中被流矢射杀,吓得魂飞魄散,带着亲信家丁狼狈地躲进了县衙最深的地窖里,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再露一下。
直到确认那支恐怖的“黄巢”贼军如同出现时一样诡异地彻底消失在城外,直到天色微明,县令才在亲信的搀扶下,战战兢兢、脸色惨白地从地窖里爬出来。
他强撑着最后一点官威,带着残余的、同样惊魂未定的衙役和部分溃兵,小心翼翼地“出现”在已成废墟、尸横遍野的崔府祖宅外。
眼前炼狱般的景象让县令胃里翻江倒海,几乎当场呕吐。
他颤抖着声音,指挥着手下:
“快……快!维持……维持秩序!收……收敛尸首!扑灭余火!安抚……安抚百姓!”
声音虚弱得如同蚊蚋,在这片巨大的死亡现场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那象征着千年世家荣耀的崔府祖宅,已经被烧成灰烬、变成一片废墟。
空气中弥漫的死亡气息数月不散。
而崔氏除了少部分在外面的,大部分核心血脉,已然断绝。
清水县城,以及整个天下,都将因这个夜晚而震动。
而“黄巢”之名,将带着无边的血腥与恐怖,再次响彻云霄。
千年世家门阀清河崔氏,这棵深深扎根于帝国北方、根系蔓延至朝堂与江湖的参天巨树,其祖宅嫡系被“黄巢”义军屠戮殆尽、几近灭族的噩耗,如同九幽深渊刮出的刺骨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清河县,并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向着帝国的四面八方疯狂扩散。
紧随其后的消息,更是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彻底点燃了底层积压了数百年的干柴——崔氏祖宅被付之一炬!
象征着崔氏无尽财富与权力的房契、地契、奴契、乃至那些吸吮着无数家庭骨髓的欠条,统统在那场滔天大火中化为了飞灰!
这消息被一些深藏于市井、饱受门阀之苦的“有心人”刻意渲染、加速传播,如同瘟疫般在绝望的土壤中滋生蔓延。
“轰!!!”
一声足以撕裂夜空的巨响,猛地从崔府那巍峨高耸、象征着不可侵犯的东墙之外炸开!
那不是寻常的撞击,而是某种长久压抑后的总爆发。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如同远古巨兽沉重的喘息,又似连绵不绝的旱地惊雷,沉闷而狂暴的力量狠狠砸在大地上,连带着整片土地都在微微颤抖,那无形的冲击波更是蛮横地撞进每一个蜷缩在断壁残垣间、侥幸未死的崔府幸存者耳中,震得他们心胆俱裂!
那不是炮声,是无数双脚——无数双穿着破烂草鞋、甚至赤着脚,脚踝上还带着昔日沉重镣铐磨出的旧疤,骨瘦嶙峋、布满泥垢和老茧的脚!
它们汇成一股毁灭的洪流,毫无章法却又带着积攒了数代人的血泪与愤怒,疯狂地践踏着大地!
与之同时爆发的,是山呼海啸般、几乎要将苍穹掀翻的呐喊!
“倒了!倒了!崔家的天塌了!!”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声音嘶哑却穿透力极强,挥舞着干枯的手臂,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泪光。
“杀光啦!杀光啦!报应啊!!苍天有眼!!”一个壮硕的汉子,脸上带着狰狞的刀疤,他狠狠将一块从崔府牌匾上砸下的碎木踩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响声。
“天爷开眼啦——!俺们活出来啦——!”尖锐的女声混杂其中,带着哭腔,却又蕴含着一种扭曲的狂喜。
这声音里没有一丝对旧日主人的恐惧,没有半分对这场杀戮的悲伤,只有一种被压抑得太久太久、积蓄了无数代血泪、此刻终于冲破一切桎梏的、近乎癫狂的狂喜和解脱!
那是无数被踩在泥泞最底层、被榨干了骨髓、被视作蝼蚁草芥的佃农、流民、脚夫、苦役、奴仆……他们如同决堤的怒涛,轻而易举地冲垮了崔府外围那些仅具象征意义的矮墙与栅栏,汹涌澎湃地卷入了这片曾经神圣不可侵犯的“禁地”!
冲天的火光将一切映照得如同炼狱舞台。
一张张被长年累月的饥饿、劳役和绝望折磨得沟壑纵横、黝黑干瘦的脸庞,此刻因极致的兴奋而扭曲变形。
他们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深处燃烧着一种原始的、近乎野兽般的狂喜光芒,那光芒足以灼伤任何与之对视的幸存者。
他们疯狂地践踏着崔府精心培育、象征着无上尊荣与风雅、此刻却浸透了主人鲜血的奇花异草,名贵的牡丹、兰花在沾满泥污的赤脚和破鞋下瞬间化为烂泥。
粗粝如砂纸般的手掌不顾一切地抓挠着雕梁画栋的廊柱上那些精美绝伦的花鸟鱼虫、福禄寿喜图案,发出刺耳尖锐的“吱嘎”刮擦声,留下道道丑陋的伤痕,仿佛要将这千年的富贵风流彻底抹去。
混乱的人群中,一个瘸腿的老佃农格外引人注目。
他脸上那如同黄土高原般纵横交错的皱纹里,嵌满了不知是泥垢还是早已干涸的泪痕。
他猛地扑倒在廊下,那里尚有一洼未被踩散的、犹带温热的暗红血泊。
他伸出枯树皮般颤抖的双手,深深地插入那粘稠、腥臭的混合物中,捧起一捧混合着泥土、碎叶和暗红血液的污秽之物。
他贪婪地凑到眼前,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仿佛那不是污血,而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浑浊的泪水混着鼻涕不受控制地流进他咧开的、露出几颗残牙的嘴里,喉咙里发出一种既像哭又像笑的怪异嘶嚎:“崔家的血!崔家的血啊!肥田!肥田哩!俺家的地……俺爹俺爷的地……有救了!有救了啊!”
喊声未落,他身体猛地剧烈一抽,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噗通”一声砸在冰冷的石板地上。
脸上,却凝固着那狂喜到极致的、近乎圣徒般虔诚的笑容,浑浊的眼睛依旧圆睁着,死死“望”着那片被火光染红的夜空,再也没有起来。
周围汹涌的人群甚至没有停下脚步,只是下意识地绕开了这具迅速冷却的尸体,继续着他们的狂欢与破坏。
死亡,在此刻的狂潮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在混乱喧嚣的边缘,靠近一座半塌的书阁废墟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肩头肘部打着整齐补丁的寒门书生,孤零零地站着,与周围的狂乱格格不入。
他怀里紧紧抱着几本刚从废墟瓦砾中抢救出来的书卷,纸张的边缘已被烟熏火燎得焦黑卷曲,散发着淡淡的焦糊味。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那张年轻却过早显出沧桑与疲惫的脸庞,颧骨高耸,眼窝深陷。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片如同地狱熔炉般的狂欢景象——践踏、撕扯、嚎叫、狂笑……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仿佛置身于冰窟与火海的交界。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怀中那几本残卷上,最上面一本,封面用清雅飘逸的行楷题着“崔氏诗抄”四个字。
那字迹他曾无数次在书肆外隔着橱窗痴望,曾是他心中高山仰止、文脉正统的象征。
书生的眼中,先是巨大的茫然,仿佛信仰的基石瞬间崩塌;
紧接着,是锥心刺骨的痛苦,如同亲眼目睹圣物被亵渎;
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如同投入熔炉的铁水,被煅烧、淬炼,化为一片冰冷刺骨、带着毁灭气息的决绝。
他猛地低下头,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浓烈的血腥、烟尘和一种末日的气息。
他双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那本《崔氏诗抄》!
“嗤啦——!”
一声刺耳得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在周遭的喧嚣中竟显得格外清晰!
脆弱的宣纸在他的蛮力下如同最虚伪的面纱,毫无抵抗之力,瞬间被撕成两半!
这撕裂仿佛打开了他心中某个被长久禁锢的闸门。
他仿佛陷入了某种魔怔,双手不停地、机械地、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狠厉,将裂开的书页再次疯狂撕扯、揉搓、然后狠狠地、一遍遍地践踏在脚下沾满血污与灰烬的泥土里!
昂贵的墨迹在泥污中迅速模糊、湮灭。
“去死!去死!都去死!”他一边撕扯践踏,一边从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沉咆哮,声音不大,却字字泣血,“什么狗屁世家!狗屁清流!狗屁千年风流!都是血!都是吸食百姓骨髓榨出的血!都是踩着我们尸骨堆砌的文章!烧得好!烧得干净!这虚妄的楼阁,早该塌了!”
破碎的纸屑如同祭奠的纸钱,混着泥血,沾满了他破烂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儒衫和他那双本该执笔、此刻却沾满污秽与书屑的颤抖双手。
一滴滚烫的泪,无声地滑过他沾满烟灰的脸颊,砸落在脚下那片被玷污的文字废墟上。
距离崔府祖宅约莫百丈之外,清河县城那座唯一还算气派的“醉仙楼”,此刻也陷入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属于文人阶层的疯狂。
二楼临街视野最好的雅座窗户被猛地推开,几个同样穿着寒酸儒衫、袖口磨得发亮的年轻学子探出大半个身子,甚至半个身子都悬在窗外,浑然不顾危险。
他们脸色酡红,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饿狼盯上了猎物,死死锁住崔府方向那冲天而起的、将半边天都映成橘红色的火光和滚滚翻腾、如同巨蟒升空般的浓烟。
桌上散乱地堆着几个空了的粗瓷酒壶和几碟早已见底的咸菜、花生。
其中一个身材瘦高、颧骨突出的学子,猛地将手中喝干的粗瓷酒碗狠狠摔在脚下的楼板上!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如同一个信号。
“痛快!痛快啊!!”瘦高学子嘶声力竭地对着那片吞噬了千年门阀的火光呐喊,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劈裂嘶哑,脖颈上青筋暴起,“看那火!烧得好!烧得透亮!烧光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门阀!烧出个朗朗乾坤!烧掉这令人窒息的铁幕!”
他猛地转身,动作带着醉态的踉跄,一把抄起桌上仅剩的半坛劣质浊酒,拍开泥封,仰起头就向口中倾倒!
浑浊辛辣的酒液如同瀑布,顺着他敞开的、同样打着补丁的衣襟汩汩流下,浇湿了前胸也浑然不觉。酒水混合着汗水,在火光映照下闪着微光。
“诸君!饮胜!饮胜!”他呛咳着,酒液从嘴角溢出,却依旧奋力高呼,声音带着一种殉道般的悲壮与狂放,“为黄王!为这煌煌义举!也为这……这天杀的、不公的世道……送葬!干!”
他身边的几个学子也受到感染,纷纷举起残酒或空碗,狂放的笑声混合着被酒呛到的剧烈咳嗽声,在醉仙楼临街的窗口回荡,汇入下方街道上同样喧嚣的声浪中,构成了一曲旧时代崩塌的混乱交响。
在更远处,一条幽深肮脏、终年不见阳光的小巷深处,浓重的尿臊味和垃圾腐烂的酸臭气息几乎凝成实质。
一个穿着俗艳却早已褪色破旧、裙角沾满泥泞的年轻女子,如同受伤的小兽般,蜷缩在冰冷潮湿的墙角阴影里,瑟瑟发抖。
她脸上涂抹着厚厚的廉价脂粉,此刻被汹涌的泪水冲出两道狼狈的、蜿蜒的沟壑,露出下面苍白憔悴、写满惊恐与麻木的底色。
她怀里如同抱着救命稻草般,紧紧搂着一个用油腻破布层层包裹的小包裹。
包裹里,是一本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册子——她的妓籍文书。
那劣质的黄麻纸页上,不仅烙着官府的猩红朱印,更烙印着她此生最深的屈辱印记:被清河崔氏一个远房管事强行“买下”、又因无意中得罪了其宠妾,而被像丢弃一件旧物般随意转卖到这肮脏妓馆的悲惨过往。
这本册子,就是勒在她脖颈上、让她永世不得翻身的无形枷锁。
巷子口,外面大街上人群狂热的呼号声、奔跑声,以及崔府方向那即便隔了这么远依旧能感受到热浪和刺目光芒的火光,如同无形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她脆弱的心防上。
女子死死咬着下唇,力道之大,几乎要咬出血来。
一种混合着巨大恐惧和破釜沉舟般疯狂的冲动在她胸腔里激烈冲撞。
她颤抖着,从怀里最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用油纸小心包裹着的、粗糙的火折子。
她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腐朽气味的空气,仿佛要汲取勇气,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擦!
“嗤……”
微弱的、橘黄色的小火苗骤然亮起,在这漆黑肮脏的角落里,显得如此明亮而脆弱,映照着她泪痕狼藉、写满挣扎的脸庞。
火苗跳跃着,如同她此刻剧烈摇摆的心。
眼中闪过巨大的、本能的恐惧——焚烧官契,这是何等大罪?
但随即,那恐惧被一种更为强烈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疯狂取代——崔家倒了!
天塌了!这枷锁,还要戴到几时?
她不再犹豫!
猛地将手中那跳跃着希望与毁灭的火苗,凑近了怀中那本薄薄的、却承载着她半生血泪的妓籍文书!
橘黄色的火舌如同最贪婪的毒蛇,瞬间舔舐上那劣质的黄麻纸页!
干燥的纸张遇火即燃,“哔剥”作响,迅速蔓延开来,散发出纸张燃烧特有的焦糊气味,混合着劣质油墨的味道。
跳跃的、越来越旺盛的火光,彻底照亮了她泪水涟涟、却奇异般透出一丝生气的脸庞。
那火光也照亮了她眼中那复杂到极致的情绪:深入骨髓的恐惧、对未知未来的绝望、以及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如同在厚重冻土下挣扎着破土而出的新芽般的——解脱与希冀!
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不受控制地砸落在迅速卷曲、焦黑、化为飞灰的文书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如同心碎的声音。
她看着那象征着她半生枷锁、决定了她所有屈辱命运的纸张,在亲手点燃的火焰中扭曲、卷曲、最终化为黑色的蝴蝶翩翩飞散,融入巷子的黑暗。
喉咙里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发出一声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随即,那呜咽变成了无法控制的、撕心裂肺的、混杂着无尽悲苦与一丝微弱新生的嚎啕大哭。
火焰在她手中跳跃、升腾,贪婪地吞噬着那最后的束缚,也映着她泪眼朦胧中望向崔府方向那片映红天际的火光的侧影。
那一刻,她仿佛也要将自己这具早已千疮百孔的躯壳,一同燃尽在这新旧交替、希望与绝望交织的混乱长夜之中。
消息如同被飓风卷起的、带着火星的野草灰烬,以清河为中心,借助着惊惧的官差、快马的信使、兴奋的游商、逃难的仆役之口,疯狂地向着帝国的四面八方蔓延。
所过之处,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千年来被门阀冻土封存的大地上,激起了截然不同、却同样剧烈的反应。
世家门阀震怖惊恐,中下层官吏心思浮动,寒门士子奔走相告,而更底层的佃农奴仆心中,那早已熄灭的火种,似乎被这来自清河的风,悄然吹亮了一丝微光……
……
……
清河县城北边七里外,一处背风的山坳里。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烟尘气息,刚刚从崔府杀戮场撤出的“黄巢”所部,正抓紧时间喘息、包扎伤口、清点着从崔府库房中抢掠出的少量便于携带的金银细软。
疲惫写在每个人脸上,但眼神深处,却燃烧着一种劫后余生与释放暴戾后的亢奋。
赵肉快步走到正在一块大石上磨拭着刀上血痕的“黄巢”身边。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黄王!”
“黄巢”抬起头,那张被烟熏火燎、溅满血点的脸上,凶悍之气未消,一脸谄媚的说道:“赵兄有何指示?您便不要叫我黄王了。”
他早先是被裴徽强令行事,但亲手点燃清河崔氏这千年门阀的覆灭之火,亲手斩下那些高高在上头颅的快感,如同最烈的酒,瞬间点燃了他骨子里的凶性与野心。
此刻,他不再是那个被迫的棋子,而是真正沉浸在这颠覆秩序的权力快感中,眼神中充满了主动与贪婪。
赵肉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语速快而清晰:“按照我们之前审讯崔府管事和查阅部分未焚尽的文书得到的关键消息,清河崔氏在北边苍云岭深处,秘密豢养了五千精锐私兵!”
“这是他们最后、也是最强大的底牌。统领这五千私兵的,正是崔氏二爷,崔永丰!”
“此人虽不及崔氏家主老谋深算,但性格刚愎暴烈,极重家族声誉,且统兵多年,绝非易与之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