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呜咽,卷动着崔府祖宅庭院中摇曳不定的火把光芒,将幢幢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桐油味、铁锈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令人心底发寒的血腥气——这是刚刚攻破府邸时留下的痕迹。
“整体演得还不错,”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打破了短暂的沉寂,说话的是赵肉。
他身形魁梧,裹在一件毫不起眼的灰布短衫里,装作贼寇的样子,像一块被岁月侵蚀的顽石。
他站在庭院角落的阴影中,火光只能照亮他半张脸,上面刻着风霜和漠然。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看着身边被火光映照得格外高大的身影上——那是“黄巢”。
“脸上神色是凶狠,”赵肉继续低声说道,语调平淡得像在点评一碗凉透的茶,“但是太过浮夸了。用力过猛,痕迹太重。崔家那些老狐狸,哪个不是人精?你眼神里的‘演’,他们未必看不穿。”
“黄巢”——这位顶着惊天巨盗名号的执行者——魁梧的身躯微微一滞。
他脸上那副刻意为之的狰狞面具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瞬间的紧绷。
他猛地转过身,面向赵肉的方向,火光在他粗犷的五官上跳动,那刻意瞪大的眼珠和扭曲的嘴角,在赵肉点破后,确实显出一丝不自然的僵硬。
“赵爷教训的是!”他低声说了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这毕竟是第一家,手生!后面几家,”
他胸膛一挺,语气斩钉截铁,“我的‘演技’一定会不断改进,保证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世家老爷们,到死都分不清真假!”
他的话语中透着一股急于证明自己的狠劲,以及对赵肉背后所代表的那位郡王意志的敬畏。
话音刚落,“黄巢”猛地拧回头。
就在这一刹那,他脸上那点因被评价而产生的波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平。
取而代之的,是比之前更加凝固、更加深沉的狰狞——一种仿佛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带着刻骨仇恨的暴戾。
火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跃,如同地狱深渊中永不熄灭的鬼火。
他粗糙、沾满血污和汗渍的大手,带着一种近乎暴烈的力量,猛地探入怀中。
只听“刺啦”一声布帛轻响,一件东西被他狠狠扯了出来,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和跳动的火光中倏然展开!
——那是一卷绸布。
然而,那绝非寻常绸布。
它的质地异常华贵,触手冰凉柔滑,仿佛流动的月光,又带着沉淀千年的厚重。
正是唯有传承千年的顶级门阀世家才配享有、用以记载血脉荣光的——族谱!
猩红如血的丝线精心装裱着边缘,在火把光芒的舔舐下,流淌着诡异而妖艳的光泽,像一条条盘踞在古老卷轴上的毒蛇。
绸布本身是沉静的月白色,此刻却仿佛被四周的血腥气浸染,透出一种不祥的惨白。
布面上,密密麻麻的人名如同精心排列、等待检阅的蚁群,每一个名字都是用最上等的徽墨写成,铁画银钩,力透纸背,无声地诉说着崔氏血脉在这片土地上延续千年的傲慢、尊荣与不容置疑的权力。
“黄巢”的目光死死钉在族谱顶端那个最大、最显赫的名字上。
他粗糙、指甲缝里嵌着黑红污垢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缓缓抚过那些墨迹。
那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不是在触摸名字,而是在抚摸仇敌的骨骸。
指尖所过之处,在光洁的绸面上,留下了几道模糊、肮脏的暗红指印,如同爬过新鲜尸体的蛞蝓留下的、令人作呕的黏液痕迹。
死寂的庭院里,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他粗重的呼吸。
“崔……永……年……” 三个字,如同从九幽寒泉中捞出的冰锥,从他齿缝间缓缓挤出。
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丝毫喜怒,只有一片能将灵魂都冻结的死寂寒冷。
“黄巢”想了一下台词,神色冰冷的淡淡说道:“五年前那个冰冷的雨夜,老子跪在崔府门外泥泞中,卑微如虫豸……那个同样寒微、却被你们崔府家丁活活鞭笞至死的好友李二郎,临死前不甘的眼神老子至今还记着……还有柳家庄那冲天大火里,绝望的哭嚎和皮肉焦糊的恶臭……”
“黄巢”说着自己也弄不懂是什么意思什么事情的台词,但却涌出滚烫的、名为复仇的毒血。
“大……大王!!!”
一个苍老、嘶哑,却竭力维持着最后一丝世家体面与尊严的声音,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骤然从人群深处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仿佛被无形的利斧劈开,密集的人群如同受惊的羊群,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畏缩地、踉跄地朝两边分开,让出一条狭窄而屈辱的通道。
一个须发皆白、身着象征一品高官尊荣的紫锦深衣的老者,在两名同样面无人色、双腿发软的中年子弟几乎是“架”着的搀扶下,颤巍巍地、一步三晃地向前挪了几步。
每一步都仿佛耗尽了他毕生的力气。
正是崔氏当代族长,执掌清河崔氏权柄数十载的崔永年。
他那张保养得宜、曾经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无数官员噤若寒蝉的脸庞,此刻每一道精心修饰的皱纹都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塌陷,灰败得如同刚从墓穴中挖出的枯骨。
浑浊的老眼,瞳孔因惊骇而放大,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黄巢”手中那卷象征着崔氏千年命脉的绸布上,仿佛那是勾魂索命的无常帖。
他努力挺直那早已被岁月和享乐压弯的佝偻脊背,试图找回一丝族长的威仪,然而深衣下的身体却筛糠般抖动着,连带着声音都抖得不成样子:“大……大王明鉴啊!清……清河崔氏,诗礼传家,世代……世代忠良,恪守……恪守圣人之道,从未……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啊!定是……定是有奸人构陷……”
他的辩解苍白无力,在满院的血腥气和“黄巢”那冰冷的注视下,显得如此可笑。
“从未?”
“黄巢”猛地打断他,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依旧黏在族谱上,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嘴角却勾起一抹扭曲到极致的笑意,那笑意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纯粹的、淬了毒的嘲讽。
“崔老,”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风声火声,如同丧钟敲响在每个人心头,但实际上是绞尽脑汁的在想台词,“五年前,那个大雨瓢泼的寒夜,像条狗一样跪在你府外泥水里,只为求一纸举荐信的人,是我,黄巢!”
“那被你崔府如狼似虎的家丁,不问青红皂白,用浸了盐水的牛皮鞭活活抽死的寒门学子李二郎,他的冤魂,此刻怕不是正在你这雕梁画栋的府邸上空,瞪着眼睛看着你呢?还有……”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味,又像是在积蓄更猛烈的风暴。
“三年前,你崔氏为了强占城南柳家庄那三百亩上好的水田,指使如狼似虎的家奴,一把火烧了整个庄子!”
“七十八条人命啊,崔老!男女老幼,连同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孩,统统烧成了焦炭!”
“那些蜷缩扭曲、面目全非的尸首,散发出的焦臭,可还能入得了您这‘诗礼传家’、满口仁义道德的尊贵之眼?”
崔永年彻底愣住了,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茫然和本能地否认。
这些事情,他或许真的未曾亲自过问细节。
崔氏这棵参天大树,根系太庞杂,产业遍布天下,族人成千上万,依附的奴仆、门生、官吏更是多如牛毛。
每天,在崔氏这面煌煌大旗的阴影下,有多少欺男霸女、鱼肉乡里、巧取豪夺的事情发生?
他作为高高在上的族长,如同云端的神只,只需享受供奉,何须去俯视泥泞中的蝼蚁如何挣扎?
那些肮脏的勾当,自有下面的“能吏干员”去处理,自有丰厚的孝敬源源不断地送入他的库房。
他只知道崔氏越来越显赫,财富越来越惊人,至于这显赫和财富之下垫着多少白骨,流着多少血泪?
那不是他需要关心的事情,也“不应该”污了他的耳朵。
千年的世家,早已形成了一套精密而冷酷的运行法则。
族长高踞顶端,享受着尊荣与供奉,如同云端的神只。
而下层的贪婪、暴戾、对资源的无尽攫取,不过是供养这尊神像的香火与祭品。
崔永年的“不知情”,恰恰是这种权力结构最冰冷、也最虚伪的注脚。
他不需要知道具体哪块田沾了血,哪条人命被碾碎,他只需要知道,崔氏的田产在增加,库房在充盈,这就够了。
这份“不知情”,本身就是一种共谋,一种默许,一种建立在无数“李二郎”、“柳家庄”尸骨上的心安理得。
然而此刻,“黄巢”口中吐出的每一个血淋淋的字眼,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精心构筑的、以“诗礼传家”为外衣的认知壁垒上。
崔永年紫锦深衣下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如同风中残烛。
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完整的、能为自己辩解的字符。
支撑他的两个中年子弟,早已面如金纸,牙齿咯咯作响,双腿软得像煮烂的面条,若非彼此用尽最后力气死死倚靠着,恐怕早已烂泥般瘫倒在地。
他们比族长更清楚,家族这袭华美的紫锦袍下,到底爬满了多少见不得光的虱子!
此刻被“黄巢”赤裸裸地揭开,死亡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心脏。
“哦,对了,”
“黄巢”像是忽然想起一件极其有趣的事,终于懒洋洋地抬起眼皮,那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般的眸子,直勾勾地看向崔永年。
这眼神比任何凶神恶煞都更令人恐惧,因为它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虚无。
“听说崔府深宅之内,藏有一株绝世名品‘玉楼春’?啧啧,那可是价值连城的牡丹仙葩啊……”他嘴角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今晚的月色,“今日机缘巧合,倒是要借崔氏满门男儿的热血,好好浇灌一番了。想必……会开得更加娇艳吧?”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抽干了庭院里所有崔氏族人体内最后一丝热气。
绝望的冰寒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们瞬间如坠万丈冰窟,连骨髓都冻僵了。
“崔文远!何在?”
“黄巢”不再废话,布满血丝的眼珠在族谱上迅速移动,冰冷的手指如同判官笔,猛地戳在一个名字上。
“在……在……”一个站在人群前排、穿着月白绸衫、面容尚算清俊的青年,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浑身剧震,牙齿咯咯作响,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他正是崔文远,崔氏年轻一代中颇受瞩目的子弟,此刻却吓得魂飞魄散。
“黄巢”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淬了寒冰的锥子,瞬间钉在崔文远惨白的脸上。
他甚至没有开口下令,只是极其轻微地、朝着崔文远的方向,偏了一下头。
动作轻微,却如同点燃了引信!
一道黑影,一个脸上带着一道从眉骨斜劈至嘴角、如同蜈蚣般狰狞可怖刀疤的魁梧亲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猛地从“黄巢”身后那片摇曳的阴影里扑出!
他手中的长刀,刀身狭长,刃口在火光下闪烁着惨白刺目的寒芒!
“呜——!”
长刀撕裂空气,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尖啸!
一道惨白刺目的弧光,带着千钧之力,精准无比、冷酷无情地劈向崔文远那暴露在空气中、脆弱无比的脖颈!
“噗嗤——!!!”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胆俱裂的钝响!那不是切割皮肉的声音,更像是沉重的斧头劈开了湿透的木桩!
热血!
滚烫的、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热血!
如同决堤的洪流,又如同喷发的火山熔岩,猛地从断裂的颈腔中狂暴地激射而出!
那血柱是如此有力,如此粗壮,足足喷溅起一丈多高!
形成一片短暂而骇人的猩红喷泉!
滚烫的血雨,带着生命的余温,劈头盖脸、毫无怜悯地浇了下来!
狠狠地砸在崔永年那张惨白如纸、写满惊骇绝望的老脸上!
浇透了他身上那件象征着无上尊荣的紫锦深衣,瞬间将华贵的紫色染成一片污浊的暗红!
也泼洒在离得最近的几个崔氏女眷身上,她们精致的妆容、昂贵的绫罗绸缎,瞬间被污血覆盖,刺鼻的腥气让她们胃里翻江倒海。
那株被崔永年视若珍宝、精心养护在庭院中央白玉盆中的“玉楼春”,几朵含苞待放、洁白如玉的花蕾,被这狂暴的血雨当头浇下!
娇嫩的花瓣瞬间被染成一片刺目欲滴的猩红!
滚烫的血珠顺着花瓣边缘滑落,滴入泥土,那株名贵的牡丹在血珠的浸润下,在火光的映照中,竟呈现出一种妖异到令人窒息的、近乎邪恶的“盛放”姿态。
“啊——!!!!!!!”
短暂的死寂后,一声足以撕裂夜空的、饱含着极致恐惧与崩溃的尖叫,终于从一个年轻妇人口中迸发出来!
这声尖叫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被恐惧压抑到极限的神经!
撕心裂肺的哭喊、绝望的哀嚎、孩童受惊的啼哭……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恐惧筑起的堤坝,在庭院中疯狂地炸开、回荡!
杀戮的闸门,被这第一刀彻底劈开!死亡的洪流,再无阻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