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妹……”杨玉佩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一开口,那强装的镇定便土崩瓦解,如同被戳破的泡沫,“我……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她的话语破碎不堪,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残存的力气,“叛军……那些杀千刀的叛军……来得太突然了,太凶了……像从地狱里涌出来的恶鬼……骊山那边,全乱了套了,杀声震天……到处都是火,到处是血……逃命的人……推搡着、哭喊着……我……我带着这点人,慌不择路,只能……只能奔你这天工之城来了……”
她的叙述语无伦次,夹杂着压抑不住的抽泣和哽咽,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几乎要瘫软下去。
这番凄惶的陈述,竟与五天前她初到天工之城、寻求庇护时的说辞,几乎一字不差!
杨玉瑶心头猛地一跳。
她秀美绝伦的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丝冰冷的疑虑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她心底漾开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二姐……她虽然性子软些,胆子小些,但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国公夫人,经历过宫闱风波。
叛军固然可怕,但短短数日,惊吓过度到如此失态,甚至言语重复……这未免太过反常?
杨玉瑶的直觉在尖锐地鸣响。
然而,当她清冽的目光触及姐姐眼中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近乎绝望的躲闪时,那点刚升起的疑虑又被更深沉、更汹涌的心疼瞬间压了下去。
那眼神里的恐惧如此真实,如此深重……或许,是我多心了?
叛军带来的屠戮之怖,真的远超出了二姐能承受的极限?
她亲眼目睹了何等惨状?
想到此处,杨玉瑶心中一阵酸涩。
她连忙起身,轻盈而迅捷地迎上前去,广袖带起一阵香风。
她伸出保养得宜、如同白玉雕琢般的双手,温言软语地安抚道:“二姐莫怕,莫怕了。到了这天工之城,便是到了家。这里有徽儿留下的精兵强将,城高池深,机关重重,固若金汤,定能护我们周全。你安心住下便是,再不会有叛军能伤你分毫。”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试图将安全感传递给眼前瑟瑟发抖的亲人。
一边说着,她一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去挽住姐姐那冰凉、还在不住颤抖的手,给予她一点温暖和支撑。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
韩国夫人杨玉佩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瑟缩了一下,手臂闪电般收回,避开了杨玉瑶伸来的手!
这个动作极其突兀,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让杨玉瑶那双温润如玉的手,尴尬地悬在了半空。
“二姐?”杨玉瑶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错愕和更深的不解。
指尖残留的冰冷触感,让那刚刚被压下的疑虑再次悄然抬头。
这反应……不对!
杨玉佩仿佛也意识到自己这不合常理的举动引起了妹妹的警觉,头垂得更低,几乎埋进胸口,肩膀抖动得更厉害,发出压抑的呜咽,断断续续地解释道:“我……我身上……不干净……沾了泥,沾了血……别……别脏了三妹的手……”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自厌和惶恐。
杨玉瑶看着她如此凄惶、近乎自虐的模样,心头一软,再次试图说服自己:“这是……有贼人强污了姐姐的身子,姐姐定是被吓坏了,连这点接触都害怕……”
她压下心头那丝挥之不去的异样感,转头示意身旁最信任的贴身侍女丫丫:“丫丫,快去准备些热汤茶点来,给二姐压压惊。要上好的参汤,再拿些温热的蜜水。”
她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从容,试图驱散殿内弥漫的不安。
“是,夫人。”丫丫乖巧应声,一双机灵的大眼睛担忧地看了一眼形容枯槁、仿佛随时会晕厥的韩国夫人,又迅速扫过夫人身后那两个沉默的侍女,心中也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但不敢多问,转身快步离去安排。
韩国夫人杨玉佩被那两名随她进来的贴身侍女小心翼翼地搀扶到杨玉瑶旁边的锦墩上坐下。
那锦墩铺着柔软的苏绣垫子,此刻却仿佛长了刺一般,让她坐立难安。
她双手紧紧绞着华贵宫装的衣角,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毫无血色的惨白,丝绸被攥得起了深深的褶皱,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撕裂。
她始终低着头,不敢与妹妹关切的目光对视,身体微微佝偻着,仿佛想把自己缩进尘埃里。
她带来的那两名贴身侍女,一左一右侍立在她身后,如同两尊沉默的雕像。
左边那个低眉顺眼地捧着一个精巧的紫铜暖炉,炉盖上的狻猊兽首纹样在烛光下泛着幽光;
右边那个则恭敬地托着一方雪白的锦帕,帕子边缘绣着几朵精致的兰花,看似寻常闺阁之物。
然而,若是有经验的老兵在此,定能一眼看出端倪——这两人身形站得异常笔直,腰背紧绷,如同两杆蓄势待发的标枪,绝非寻常侍女那种柔顺的姿态。
她们低垂的眼帘下,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隐晦而快速地扫视着殿内的奢华陈设、守卫(此刻仅有门口两名佩刀侍卫)的站位、以及通往内室和殿外的主要路径。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恭顺,只有冰冷的评估和训练有素的警惕,透着一股与她们卑微身份截然不同的、令人脊背发寒的精悍气息。
可惜,杨玉瑶此刻的心思全在惊魂未定、状态明显不对的姐姐身上,加之身处自家最核心的寝殿,警惕性难免降低,并未留意到这两个侍女微小的异常。
殿内的气氛压抑而微妙,只有杨玉佩偶尔抑制不住的抽泣声和窗外遥远的机关运转声。
杨玉瑶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了一下心绪,试图转移话题,让姐姐从恐惧中抽离出来。
她想起姐姐最挂念的宝贝儿子,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温和的笑容,关切地问道:“二姐,莫要再哭了,伤了身子。对了,瑁儿如今在何处?可安好?若是方便,也接他来天工之城避避风头才好……”
她的话音未落——
“铮——!”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得足以刺破耳膜的金属摩擦声,伴随着一股骤然爆发的冰冷杀意!
就在“瑁儿”二字从杨玉瑶口中吐出的瞬间,侍立在韩国夫人身后、那个一直恭敬地托着雪白锦帕的侍女,身形如同被强弩射出的箭矢,又似黑暗中扑击猎物的鬼魅,毫无征兆地暴起!
她的动作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极限!
前一秒还低眉顺眼,如同最温顺的羔羊,下一秒已瞬间跨越了两人之间那数步的距离,足尖点地,悄无声息,却又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
速度之快,带起的劲风甚至拂动了杨玉瑶颊边垂落的几缕青丝!
那方看似柔软无害的雪白锦帕,此刻如同毒蛇蜕皮般滑落!
帕中,竟闪电般滑出一柄三寸余长、通体闪烁着幽蓝寒光、明显淬着剧毒的锋利短匕!
冰冷的刃锋在殿内无数烛火和夜明珠的映照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死亡寒芒!
匕首带着刺骨杀意,精准无比地、毫不留情地抵在了杨玉瑶那欺霜赛雪、毫无防备的脖颈之上!
一丝细微却尖锐的刺痛感瞬间传来,肌肤已被那淬毒的锋刃压得微微凹陷,一点刺目的殷红血珠,如同最残酷的胭脂,缓缓渗出,沿着她优美却瞬间僵直的颈线滑落,无声地滴落在她素色宫装的衣襟上,晕开一小朵凄艳而绝望的血花。
“夫人——!!!”
刚刚端着盛有参汤和蜜水的紫檀木茶盘走到殿门口的丫丫,目睹此景,魂飞魄散!
惊骇欲绝的尖叫声如同裂帛,瞬间刺破了玉宸殿最后的宁静!
茶盘“哐当”一声砸落在地,精致的瓷碗碎裂,温热的汤汁溅了一地。
几乎在同一刹那!
玉宸殿那两扇厚重、雕花繁复的紧闭殿门外,传来了密集而短促、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
那是利刃与铠甲、兵刃与兵刃的疯狂碰撞!
紧接着是利器狠狠刺入血肉的沉闷“噗嗤”声!
以及重物接连倒地的沉重“咚咚”声!
如同狂风暴雨骤然降临,又似地狱之门在门外轰然洞开!
那是韩国夫人带来的那两百多名“随从护卫”骤然发难!
他们撕下了惊恐逃难者的伪装,如同潜伏已久的恶狼亮出了獠牙,以雷霆万钧之势、默契十足地扑向守护在玉宸殿外回廊和院中的侍卫!
这些负责守卫玉宸殿的侍卫,虽是天工之城精挑细选、装备精良的精锐,但一来人数处于绝对劣势——毕竟这是女眷居所,日常殿内殿外守卫加起来也不过数十人。
二来猝不及防,谁能想到“韩国夫人”带来的、这几日表现得惶恐不安的“护卫”,竟会是一群如此凶悍致命、配合默契、悍不畏死的敌人?
三来,这些伪装成护卫的叛军死士,个个身手了得,搏杀经验丰富到了极点,出手狠辣无情,招招直取要害,完全是以命换命的亡命打法!
刀光剑影在门外疯狂闪烁,伴随着侍卫们惊怒的吼叫和濒死的闷哼!
温热的鲜血喷溅在朱漆廊柱和汉白玉栏杆上,浓重的血腥味如同实质般,瞬间穿透厚重的殿门,汹涌地灌入殿内,霸道地盖过了龙涎香与荔枝的甜香!
殿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砰”地一声猛然撞开!木屑纷飞!
数名浑身浴血、眼神凶戾如同地狱恶鬼、手持滴血利刃的叛军死士率先冲了进来!
他们动作迅捷如风,眼神冰冷地扫视全场,迅速占据了殿内各个关键位置和所有出口,冰冷的兵刃闪烁着寒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指向殿内每一个活人——杨玉瑶、丫丫、瘫软的杨玉佩,甚至包括那两个“侍女”!
整个玉宸殿瞬间被死亡的铁幕笼罩!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前一刻的奢华、宁静、姐妹温情,被彻底撕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刺鼻的血腥、冰冷的钢铁反光、倒毙侍卫的惨状,以及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都不许动!否则立取虢国夫人性命!”持匕死死挟持着杨玉瑶的女死士厉声喝道。
她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冰冷刺骨,毫无半分人间的感情,只有纯粹的命令和杀戮的意志。
她的手臂稳如磐石,匕首的锋刃微微陷入那雪白细腻的肌肤,迫使更多的血珠渗出,在杨玉瑶的颈间蜿蜒而下,染红了衣襟。
杨玉瑶的身体瞬间僵硬,仿佛被最寒冷的万年玄冰封住。
脖颈上传来的冰冷刺痛和那深入骨髓的死亡威胁是如此清晰而恐怖。
然而,比这更让她心胆俱裂、如坠万丈冰窟的,是眼前这残酷背叛的源头——竟来自她刚刚还满怀温情、担忧其安危的亲姐姐!
她的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被至亲背叛的滔天愤怒、以及锥心刺骨的剧痛,猛地转向瘫坐在锦墩上、双手捂脸的韩国夫人杨玉佩:“二姐?!你……你竟……”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化作一声悲愤至极、带着泣音的质问。
那双曾经顾盼生辉、此刻却盛满惊痛与绝望的秋水明眸,死死地盯着杨玉佩,仿佛要将她看穿。
为什么?
血脉相连的亲姐姐!
为何?为何要将我推向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韩国夫人杨玉佩早已瘫软如泥,双手死死捂着脸,发出压抑而绝望、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从指缝中溢出,打湿了她的衣袖和前襟:“呜……呜……三妹……对不起……对不起啊……我该死……我该死……”
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他们……他们抓了瑁儿……我的瑁儿啊……”
“高尚……高尚那狗贼……那丧尽天良的畜生说……说我不把你骗出来……不配合他们打开城门……不……不让他们进来……就……就当着我的面,把瑁儿……把瑁儿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呜呜呜……三妹……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他是我的命根子……我……我没办法啊……我真的没办法啊……呜呜呜……”
她哭得肝肠寸断,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那份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恐惧绝非作伪,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母亲绝望的泪水,仿佛灵魂都在被撕裂。
然而,即便如此,她的眼神在泪水的间隙中,绝望而躲闪地扫过被刀锋死死抵住脖颈、命悬一线的妹妹时,除了深深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愧疚,竟无半分想要起身阻止、开口求情或哪怕只是流露出一点营救念头的迹象!
她只是更深地蜷缩着,捂着脸,仿佛这样就能逃避眼前的一切。
为了儿子的性命,她早已将自己的良心、姐妹亲情彻底献祭给了魔鬼!
她选择了儿子,便意味着亲手将妹妹推入了地狱。
杨玉瑶的心,在这一刻,如同被投入万丈寒潭,彻底沉入了冰冷绝望的深渊。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
五天前那场“恰到好处”的投奔、姐姐语无伦次却一成不变的哭诉、那反常的躲避、侍女那难以言喻的精悍……全都指向一个精心策划、利用她亲情弱点的致命陷阱!
什么骊山别院纳凉遇险?
什么提前未能进入长安,也未能逃往其他地方,只能跑来天工之城投奔……这些全都是包裹着亲情糖衣的毒药!
而她视为情感依靠的亲姐姐,成了敌人刺向她心脏最毒、最致命的那把刀!
那点血脉相连的温情,在残酷的现实和母性的极端自私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露珠,瞬间蒸发殆尽!
震惊和痛楚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封千里的刺骨寒意和玉石俱焚的决绝。
她的眼神,由最初的难以置信和受伤,迅速化为一片冻彻骨髓、毫无生机的冰冷。
那冰冷的深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灰烬。
“呵……”一声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与彻骨悲凉的轻笑,从杨玉瑶优美的唇瓣间逸出。
她仿佛完全无视了脖颈上那随时能取她性命的幽蓝利刃,目光如同淬火的寒冰,直直刺向那个捂脸痛哭、为儿子牺牲一切的姐姐,“好一个‘没办法’!好一个‘为了儿子’!杨玉佩……”
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凌,狠狠扎在杨玉佩的心上:“今日之事,你我姐妹情分,至此——恩断义绝!”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斩钉截铁,带着斩断一切过往、湮灭所有温情的决绝,在血腥弥漫、杀机密布的殿堂之中,冰冷地回荡。
这宣告,比抵在脖子上的匕首更冷,更痛。
韩国夫人杨玉佩浑身剧震,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那压抑的哭声骤然拔高,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绝望,仿佛灵魂的最后支柱轰然倒塌。
她彻底瘫软下去,把头埋得更深,几乎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抠着地面,指甲翻裂也浑然不觉,再也不敢,也再无颜面去看妹妹那双冰冷刺骨、已将她彻底视为陌路的眼睛。
殿内,只剩下她绝望的哭声、死士冰冷的呼吸,以及门外隐约传来的、属于胜利者的冷酷脚步声。
天工之城的心脏,已然被染血的匕首刺穿。
殿内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金碧辉煌的墙壁上溅洒着尚未凝固的暗红血珠,映照着几具倒在血泊中的侍卫尸体,死不瞑目。
华丽的波斯地毯被纷乱的脚步踩踏得污浊不堪。
殿外秋风呼啸着穿过被撞开的殿门缝隙,卷起帷幔,发出呜咽般的悲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