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想抬手愤愤地拍打一下水面以泄郁闷,手臂甫一动弹,便瞬间牵动了周身犹未完全愈合的伤势,尤其是臂骨与肋骨的裂痕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疼得她当场倒吸数口凉气,龇牙咧嘴,眼泪都快飚出来了。
“嘶——可恶!老狐狸!无赖!”
她低声嘟囔着咒骂,却不敢再乱动。
胡思乱想渐渐平息,心神重新沉入那种半是疗伤、半是修炼的吐纳状态之中。
或许是接连两日身心俱疲,消耗太大。
或许是被温暖药液包裹,带来些许虚假的安全与舒适感。
又或许是《玄天素女功》那生生不息的气机运转,自带宁心静神之效……
不知不觉间,她竟在这缓慢运转功法、引导药力修复己身的过程中,沉沉睡去。
呼吸渐渐均匀悠长,苍白的脸颊上也恢复了几许淡淡的血色。
……
再次睁开眼眸时,天光已然大亮。
明媚而不燥烈的阳光,挣脱了山间晨雾的束缚,化作一道道清晰的光柱,透过茅屋顶棚与墙壁的缝隙,争先恐后地挤入这间简陋的屋子,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与墙壁上投下斑驳跃动的光斑,无数微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仿佛时光的碎屑。
“咦?”
苏若雪从浅眠中苏醒,意识回笼的瞬间,微微一怔。
今日茅屋之外,竟出奇地安静。
没有传来胡舟那特有的、粗嘎沙哑如同破锣刮锅般的催促吼声,空气中也没有飘来那令人作呕的、属于生肉与鲜血的浓烈腥膻气息。
唯有远处瀑布永恒的轰鸣与近处林间清脆的鸟雀啼鸣,交织成山间清晨独有的乐章。
她连忙从已变得温凉的药液中站起身。
经过一夜不间断的修复与《玄天素女功》的滋养,周身那昨日还如同酷刑的剧痛已减轻了大半,虽然依旧能感觉到无处不在的酸软与隐隐的刺痛,尤其是筋骨连接之处,但至少已可如常活动,不再有那种稍动即碎的脆弱感。
最令她感到神奇乃至震撼的是,昨日那些触目惊心、足以让寻常武者躺上数月乃至残废的恐怖骨折与筋腱撕裂,此刻竟已愈合了八九成之多!
新生的骨骼与筋膜,传来一种截然不同的、更加坚韧、致密、充满爆发性力量的感觉,仿佛经历了一次彻底的汰换与新生。
她迅速用干净的布巾擦干身体,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套干净的、同样是月白色但略有不同的粗布衣裤换上——上衣是对襟短衫,裤子是束脚长裤,简洁利落。
湿漉漉的长发用一根半旧的青色布带,在脑后高高束成一条精神抖擞的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与优美修长的脖颈。
就着木桶中略显浑浊的剩余药液倒影,她粗略打量了一下自己。
水中的少女,虽脸色仍因失血与疲惫而残留着几分苍白,但一双眸子却清澈明亮,宛如被山泉洗过的黑曜石,顾盼之间灵动有神。
眉宇间除了那份历经磨难后淬炼出的、不容忽视的坚韧英气,也依旧保留着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未曾被残酷世事完全磨灭的蓬勃朝气与灵秀。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清晨山间特有的、混合了草木清香、夜露湿意与泥土芬芳的清新空气,瞬间扑面而来,涌入肺腑,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老槐树下,那张熟悉的、破旧不堪的竹制摇摇椅,空空荡荡,在晨光中静默。
胡舟不在。
苏若雪心中莫名地微微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她迈步走到昨日饱经摧残的空地中央,举目四望。
除了巍峨群山默然矗立,飞瀑如练声震幽谷,林鸟啁啾更显山幽,再也听不到其他属于“人”的声响。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细微失落感,如同藤蔓般悄然攀上心头,缠绕不散。
“他……走了?嫌我太笨拙,吃不了这般苦头,悟性又差,所以……不辞而别啦?”
少女独自立于老槐树下,望着空荡荡的摇椅,喃喃自语,清亮的眸光不由自主地黯淡下去几分。
尽管这老头性情古怪难测,行事粗暴直接,动辄打骂,言语更是刻薄如刀,但这接连两日实打实的、痛苦至极的“打磨”,与那两桶价值定然不菲、药效神奇的“百炼锻骨汤”做不得假。
若他就此悄无声息地离去,是否意味着自己在他眼中,当真是一块不堪造就、浪费材料的朽木顽石?
这个念头甫一浮现,刚刚因力量暴涨、伤势痊愈而升起的些许雀跃与信心,瞬间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消融殆尽,心情沉沉坠入谷底。
患得患失之间,她甚至提不起多少心思演练新得的巨力与愈发娴熟的《破山河》拳法,只是有些呆怔地站在那棵亭亭如盖的老槐树下,目光无意识地飘向那条蜿蜒没入林间、通往山下栖霞城的小径,心头纷乱如麻。
就在她心绪低落,几乎要认定了胡舟已弃她而去,自己这两日的苦头白吃了,或许该收拾行囊继续那未完成的玉女宗差事时,山下远远的、被山风与林木阻隔得有些模糊的方向,骤然传来了那熟悉的、沙哑粗嘎、中气却十足的喊声,穿透清晨山林的宁静,清晰地撞入她的耳中:
“丫头——!死哪去了?太阳晒屁股了还不露面!赶紧给老夫滚下来搭把手——!”
是胡舟的声音!
苏若雪黯淡的眸子在这一瞬间,如同被投入火石的干草堆,“腾”地一下亮了起来,灿若星辰!
心中那点细微的失落与隐约的自我怀疑,顷刻之间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而复得的、难以言喻的欣喜,甚至……夹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觉到的、淡淡的依赖与安心。
她几乎不假思索,足下轻轻一点,纤云步法本能施展,身形立时如一道被山风卷起的月白轻烟,灵动而迅疾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掠而去。
几十丈的山坡距离,在她如今矫健的身法与澎湃气血支撑下,不过数次呼吸,转瞬即至。
然而,当她的身形轻盈地掠过最后一片灌木,看清山下那条蜿蜒小径上的具体情景时,瞬间硬生生止住了前冲的势头,一双白皙纤手下意识地抬起来,捂住了因过度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小嘴,那双清澈动人的美眸更是瞪得溜圆,写满了不可思议。
只见不算宽阔的崎岖山道上,胡舟那略显佝偻的干瘦身影,正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看起来颇为“吃力”地拉着一辆巨大的、以百炼精铁打造、轮毂包裹着厚重铁皮的平板车,沿着向上的坡度,缓慢而坚定地挪动着。
那平板车显然经过特殊加固,看起来就异常沉重坚实。
而更令人头皮发麻、倒吸凉气的,是大板车之上堆积如小山般的“货物”——那赫然是足足十多头形态各异的兽类尸体!
有的形似麋鹿,却通体赤红如血,头顶一根螺旋状的独角闪烁着金属寒光。
有的状如蛮牛,但周身披覆着巴掌大小、层层叠叠的暗沉鳞甲,额前凸出两根尺余长的惨白骨刺。
还有的仿佛放大数倍的野猪,口中伸出两对弯曲外翻、锋利如刀的森白獠牙,浑身钢针般的硬毛根根倒竖……
奇形怪状,大小不一,最小的也有牛犊般大,最大的那头形如巨熊的妖兽,简直像座肉山。
这些妖兽显然死去不久,大多伤口新鲜,散发着淡淡的、未曾完全散去的血腥气息与属于妖兽特有的、若有若无的凶煞之气。
尸体堆积得极高,几乎将整个宽大的板车都填满、覆盖,沉重的分量将坚固的精铁车身压得不断发出“咯吱咯吱”、不堪重负的呻吟。
胡舟一边“吃力”地拉着车,一边扯着破锣嗓子喊累,什么“老骨头要散架了”、“这遭瘟的畜生死沉死沉”,可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额角光洁,莫说汗珠,连半点油光都不见,分明是装模作样,演得极其敷衍。
苏若雪见此情景,哪还敢在旁傻站着观望?
想到这古怪老头虽然行事粗暴,但这两日的“打磨”与药浴确是实实在在的传授与付出,极有可能成为自己真正的、或许是唯一的师父,弟子为师父分忧解难,岂不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之事?
她连忙收敛惊讶,快步上前,清脆的嗓音带着几分急切与讨好:“胡老,您快歇着!这点粗活,就让我来拉吧!”
胡舟闻言,果然停下了脚步,慢悠悠地转过身,浑浊的老眼斜睨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脸上露出那种熟悉的、似笑非笑、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你来拉?啧啧,丫头,可莫要说大话闪了舌头。这车货,可不比昨日那撼山鹿的二两心头肉,分量实打实的不轻,你……拉得动吗?”
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怀疑。
“拉得动的!您老放心好啦!”
苏若雪被他这怀疑的眼神一激,顿时挺起了那已然发育完全、在月白粗布短衫下显露出极为饱满柔美曲线的胸脯,精致的下巴微扬,一张清丽小脸上写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与笃定。
八千斤沛然巨力傍身,气血旺盛如烘炉,区区十几头妖兽尸体,就算个头大些,能有多重?
她不信还能超过八千斤去!
胡舟眼底深处,一抹几不可察的狡黠光芒飞快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也不再假意推辞,爽快地把那沉甸甸的精铁大板车把手让了出来,自己则退到路边一块较为干净平整的山石上,慢悠悠地掏出那根油光发亮的旧旱烟杆,不紧不慢地填上烟丝,就着随身火折子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吐出几个浓淡不一的青色烟圈,这才嘿嘿笑道:“行啊,那老夫今日就享享清福,瞧瞧你这小身板里,到底藏着多大能耐。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可别逞强,拉不动就赶紧吱声,松手。老夫虽然年纪大了,再把这车拉上去的力气,总还是有的。”
“您就瞧好吧!保管稳稳当当拉上山!”
苏若雪被他一激,好胜心与表现欲更盛,脆生生应了一句,上前接过了那沉甸甸、触手冰凉的车把手。
入手瞬间,便觉一沉,但她并未在意,只当是车身本身的重量。
她深吸一口气,在山道边站稳,腰胯微微下沉,双腿前后分立如桩,脊柱如龙挺直,力从地起,经腿、过腰、贯双臂,口中清喝一声,双臂骤然发力,向前猛地一拉——
“咦?!”
预想中板车应声而动、向前滚动的场景并未出现。
那巨大的板车,竟如同生了根、与脚下山岩长在了一处般,纹丝不动!
不,并非完全不动,而是因为这山坡本身就有一定的倾斜角度,她这向前发力一拉,非但没能拉动沉重的板车向上,反而被那板车自身恐怖的重量带着,不由自主地、踉踉跄跄地向后、向山坡下滑去了一步!
“哎哎哎?!”
苏若雪惊呼出声,俏脸上自信的笑容瞬间凝固,连忙脚下加力,死死蹬住地面,鞋底与粗糙的山道土石剧烈摩擦,发出“嗤嗤”声响,硬生生犁出了两道深深的土沟,才勉强止住了下滑的势头。
她心中骇然,这板车加上满车妖兽尸体的总重量,绝对将近万斤!
远远超出她之前预估的“区区十几头妖兽”。
胡舟好整以暇地蹲在路边山石上,美滋滋地抽着旱烟,眯缝着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手忙脚乱、俏脸憋得通红的少女,不紧不慢地说着风凉话:“哟,看来是老夫老眼昏花,方才高估你了?拉不动就别硬撑嘛,松手松手!让这车自个儿顺着坡滑下去得了,大不了老夫多费点腿脚功夫,再下去把它拉上来就是。哎,人老了,腿脚就是不比你们年轻人灵便咯,这一上一下,怕是得喘到日头偏西喽……”
苏若雪听得银牙(假牙)暗咬,贝齿磨得咯咯轻响,一股倔强不屈的脾气“噌”地就冲上了脑门。
松手?
让这车滑下去,然后看着这老头真下去再拉上来,自己在旁边干瞪眼?
在这古怪老头面前承认自己“不行”?
绝无可能!
这脸,她苏若雪可丢不起!
“谁说我拉不动了?!”
她低喝一声,如同被激怒的幼兽宝宝,清澈的眸中燃起两簇不服输的小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