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兰望着那跑远的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石板上的“选”字还在雪地上泛着浅痕。
远处忽然传来孩童们的欢呼声,像一群扑棱棱起飞的云雀,撞碎了暮色里的寂静。
她顺着声音望去,见山坳里露出半截土坯墙,墙根歪歪扭扭钉着块木牌——“归化区共济塾”。
这是刘甸推行“童治”后的第一所新式学堂。
萨兰记得小朵前两日吵着要去,说塾里有先生教用树枝在沙盘写字,还能自己选“管事儿的人”。
此刻那欢呼声更响了,夹杂着稚嫩的喊叫声:“刘念安!刘念安!”
山坳里,共济塾的草席地上坐满了扎着各色小辫的孩童。
土墙上挂着童飞亲自绘制的《百字图》,“日”字像团火,“月”字弯成船,把整间屋子照得暖烘烘的。
讲台上摆着个粗陶碗,碗里堆着晒干的野果,每个孩子手里都攥着颗红果——这是他们的“选票”。
“现在宣布,班长候选人只有刘念安一个!”主持选举的老学究捋着白胡子,声音里带着笑。
他话音刚落,底下就炸了锅。
扎着匈奴银铃铛的小胖子举着红果蹦起来:“我阿爹说,选班长要大家都愿意!”梳着鲜卑螺髻的小姑娘紧跟着喊:“我愿意!刘念安教我写‘姐’字,还把她的炭笔分我半根!”
刘念安站在讲台边,小脸红得像沾了霜的山果。
她是鞑靼白羊部小酋长苏赫巴鲁的孙女,却总爱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还补着块狼皮补丁。
此刻她攥着衣角,轻声说:“我……我就想当班长,这样就能让每个小朋友都有炭笔用。”
寂静只持续了半息。
“啪嗒”一声,小胖子把红果扔进陶碗。
接着是银铃铛小姑娘,是梳螺髻的,是扎羊角辫的——三十多颗红果落进碗里,像下了场红雨。
老学究数到第三十二颗时,碗里已经堆成了小山。
“全票通过!”他一拍惊堂木,惊得梁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刘念安被小伙伴们举过头顶,粗布鞋子沾着草屑,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明天我就去求阿爷,让他找商队多带炭笔来!”
消息传到白羊部的毡帐时,苏赫巴鲁正蹲在火塘边擦马刀。
老仆掀帘进来,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条:“塾里捎信来,说念安当上班长了。”
“娃娃家过家家。”苏赫巴鲁嗤笑一声,刀尖在火塘里挑出块炭,火星子溅在羊皮褥子上。
他年轻时跟着老酋长打汉营,身上至今留着箭疤,总觉得这些“认字”“选班长”的勾当,不过是汉家糊弄人的把戏。
可第二日清晨,他掀开帐帘就愣住了。
院中央的老榆树下,刘念安正踮着脚往树杈上挂木牌。
她脖子上系着块自制的胸牌,用桦树皮削成,歪歪扭扭刻着“班长刘念安”。
五个小不点儿围在她脚边,有模有样地跟读:“不打架,要写字;有困难,找先生。”
“阿爷你看!”刘念安转身,手里的木牌“啪”地掉在地上。
苏赫巴鲁弯腰去捡,指腹触到木牌边缘的毛刺——是孙女用石片一点点削出来的。
他抬头时,正撞进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阿爷,先生说班长要管班级,我昨天数了,咱们塾里有十三个小朋友没有炭笔。”
苏赫巴鲁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胡闹”二字。
他蹲下来,帮孙女把木牌重新系在脖子上,指腹擦过那歪扭的刻字,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那时他跟着阿爹在草原上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只能在羊身上烙个歪歪扭扭的记号。
洛阳御书房里,刘甸捏着戴宗呈来的密报,指节在龙案上敲出轻响。
密报里夹着片桦树皮,上面是刘念安歪歪扭扭的“炭笔”二字。
“命库伦带影工去共济塾。”他抬眼时,目光扫过案头的《北疆教育策》,“把童议会的全程录成竹简影片,送各部首领帐中。”
三日后,各部落的毡帐里陆续亮起了兽油灯。
匈奴老酋长捏着竹片,看影片里那个匈奴孩童站在讲台上:“我提议,设立和平监督岗,谁阿爹阿娘吵架,就去劝!”三十多双小手举起来,稚嫩的“赞成”声撞得帐布直颤。
老酋长的手指抚过竹片上的影像,突然想起四十年前,他带着族人起兵时,帐篷外只有喊杀声,没有这样清亮的童音。
白羊部归化营外,赵云的玄铁枪尖挑开垂落的冰棱。
他巡边至此,却在村口顿住了——新立的黑板上,用炭笔写着“识字之星:刘念安 1200字”,名字周围画着歪歪扭扭的星星。
几个孩童围在黑板前,最大的那个正踮脚给“安”字描红,不是别人,正是刘念安。
“张阿伯!”刘念安突然转身,举着粉笔往村尾跑。
赵云顺着她的方向望去,见顶破旧的毡帐前,个留着花白胡子的老卒正背对着他们。
刘念安跑到帐前,踮起脚敲了敲帐帘:“张——阿——伯——你在里面吗?我教你写‘伯’字好不好?”
老卒的后背颤了颤。
第一天,他掀帘吼:“小娃娃滚远点!”第二天,他把帐帘系得更紧。
第三天,刘念安的声音带着鼻音:“张阿伯,我阿爷说,不认识自己名字的人,就像找不着家的羊。”
帐帘“刷”地被掀开。
老卒抹了把脸,声音哑得像砂纸:“教我写……写‘伯’字。”刘念安眼睛一亮,立刻蹲在雪地上,用树枝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伯”。
老卒跟着描,手背上的刀疤随着笔画一起一伏,最后重重按在雪地上:“好,以后谁再叫我‘老张头’,我就把这字拍他脸上!”
赵云勒住马,望着那团围在雪地里的小身影,嘴角浮起极淡的笑。
他记得三个月前巡边时,这村子还总有人躲着他走,现在却有孩童追着他的马蹄喊:“赵将军!赵将军!教我写‘勇’字好不好?”
童飞的信使到白羊部时,刘念安正蹲在河边洗砚台。
蓝布衫的袖口沾着墨渍,却小心地捧着个锦盒。
“这是皇后娘娘送的炭笔!”她掀开盒盖,三十支炭笔整整齐齐码着,每支尾端都嵌着块小玉片,刻着“鸿字第x号奖学金用品”。
她的那支是“一号”,玉片上的字被磨得发亮——显然被她摸了整夜。
当晚,刘念安趴在炕头写日记,桦树皮上的字歪歪扭扭:“今天我不是‘酋长孙女’,我是‘班长刘念安’。”苏赫巴鲁掀帘进来时,正看见她在“班长”二字周围画星星。
他没说话,转身摸出木箱里的祖传狼牙项链,那是他当年斩下第一头狼时得的。
犹豫片刻,他把项链重新锁进箱子,换了根普通的皮绳系在脖子上。
变故发生在第七夜。
月黑风高,归化营突然响起砸门声。
刘念安从炕上滚下来,透过窗纸看见两个蒙着脸的人举着木棍,正往共济塾的窗户上砸。
“不许砸!”她抄起枕头下的作业本冲出去,十多个小伙伴举着灯笼跟在后面,像一群扑火的飞蛾。
“你们凭什么砸学堂!”刘念安站在两个暴徒中间,作业本挡在胸前。
其中一人扯下蒙布,脸上有道刀疤:“小娃娃懂什么?你们学汉家字,就是忘了祖宗!”
“那你说,‘国’字怎么写?”刘念安突然举起作业本,“你会吗?”
刀疤脸一怔。
另一个暴徒骂骂咧咧要推她,却见十多盏灯笼同时亮起,把两个暴徒的影子拉得老长。
苏赫巴鲁持灯走来,身后跟着整村的人,有扛着马刀的壮年,有攥着纺锤的妇人,还有拄着拐杖的老人。
“你们要复的‘国’,”苏赫巴鲁的声音像敲在青铜上,“连自己的字都教不会娃娃,还能活几天?”
刀疤脸的木棍“当啷”落地。
洛阳城的观星台上,刘甸望着北方天际升起的青烟——那是童飞特制的信号,代表“童治初成”。
他摸出腰间的玉珏,那是童飞亲手雕的“归元”二字。
夜风掀起他的冕旒,玉珠相击的轻响里,他听见了千里外的读书声,像春溪破冰,淙淙地漫过草原。
“陛下,”戴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白羊部急报,苏赫巴鲁三日后要召集全族大会。”
刘甸望着渐亮的天色,嘴角浮起笑意。他知道,这不过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