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完颜宗翰站在一座山丘上，目光投向南方。
那里是大武的平州，是那个名为安国侯商行的庞大贸易场所的方向。
他的身后，是正在忙碌的族人。
男人们赶着膘肥体壮的牛羊入圈，女人们在毡房外晾晒着最后的肉干。
孩子们的身上都穿着厚实的棉布衣裳，脸上洋溢着健康的红润。
部落的仓库里，堆满了雪白的盐和足够的粮食。
这一切安宁富足的景象，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而这一切的改变，都源自与安国侯白露的贸易。
完颜宗翰的心中，第一次对那个南方大国，产生了除了敌意之外的复杂情绪。
他不再仅仅将其视为一个可以劫掠的对手，而是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他转身，大步走向部族中心那顶最宽大的帐篷。
那是完颜希尹的居所。
厚重的毡帘被掀开，一股混杂着墨香和温暖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
完颜希尹正坐在一张矮几后，借着蜡烛的光亮，专注地看着一卷旧竹简。
听到动静，完颜希尹抬起头。
完颜宗翰没有说话，直接在完颜希尹对面坐下。
他粗壮的手指抓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温热的奶茶，一口气喝干。
“希尹，我想了很久。”
完颜宗翰开口了，声音低沉......
他很少用这种严肃的语气说话，除非是关乎整个部族生死存亡的大事。
完颜希尹放下了手中的竹简，身体微微前倾，认真地看着他。
他知道，完颜宗翰接下来说的话，将会非常重要。
“你看我们的部族，现在是什么样子？”完颜宗翰问道。
完颜希尹的目光透过帐篷的缝隙，望向外面。
他能听到孩子们的笑声和女人们的交谈声。
“族人们能吃饱，能穿暖。今年的冬天，不会再有老人和孩子被冻死了。”
“没错。”
完颜宗翰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切，都是安国侯给的。是安国侯商行给的。我们用马匹和皮毛，换来了过去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她不再和我们贸易了呢？”
这个问题让帐篷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完颜希尹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他当然想过这个问题，这正是他这些天来一直忧虑的事情。
他们的部族已经习惯了这种新的生活方式，再也回不去了。
对安国侯商行的依赖，已经成为部族的命脉。
“你继续说。”
完颜希尹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们女真人，在草原上打了上百年。今天我吞并你，明天他吞并我。”
“为什么？”
“为了草场，为了牛羊，为了活下去。”
“现在，我们有了更好的活法。”
“你看那些小部族，他们看我们的眼神，都带着渴望......”
“他们渴望我们的盐，我们的布，我们的一切。”
完颜宗翰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我们不能永远只靠着安国侯一个人的善意。她是侯爷，但她上面还有皇帝。”
“如果大武的皇帝一道命令下来，封闭边关，我们该怎么办？继续回去过茹毛饮血的日子吗？族人们不会答应的。”
完颜希尹沉默地听着。
他知道，完颜宗翰虽然行事粗犷，但他的眼光，却看到了问题的核心。
“所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一个能让我们长久安稳下去的办法。”
完颜宗翰看着完颜希尹，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们，向大武称臣。成为他们的附属国。”
这句话说出口，完颜宗翰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悸。
对于一个崇尚武力、生性骄傲的部族首领来说，说出称臣两个字，需要巨大的勇气。
完颜希尹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
他没想到，这个想法会从完颜宗翰的口中说出来。
其实，这个念头，也曾在他脑海中闪过。
在他阅读那些大武史书的时候，在他看到那些藩属国如何在大武的庇护下繁衍生息的时候，他就动过这个念头。
但他不敢说，因为这有违女真人的传统和骄傲。
“你......真的这么想？”
完颜希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真的这么想。”
完颜宗翰的回答斩钉截铁。
“称臣，听起来是低头了。但我们能得到什么？我们能得到大武皇帝的正式承认。我们的贸易，将不再是私下的交易，而是国与国之间的往来，谁也不能轻易切断。”
“我们能得到安稳的边境，可以安心发展我们的牧场和人口。我们甚至可以派我们的子弟，去南边的学堂，学习他们的文字和技术。”
完颜宗翰站起身，在帐篷里来回踱步。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
“希尹，面子不重要，让族人活得好，才最重要。”
“与其让子孙后代继续在草原上为了几块骨头拼杀，不如我们这一代人低下头，为他们换一个百年安稳。”
完颜希尹闭上了眼睛。
完颜宗翰的每一句话，都敲在他的心上。
他内心深处，那份属于智者的理智，告诉他完颜宗翰是对的。
他想起了安国侯白露。
那个女人，用盐、糖、布匹和棉被，兵不血刃地达成了大武历代将军都未能完成的成就。
她让他们看到了另一种文明......而面对这种文明，一味地对抗，最终只会被碾碎。
融入，才是唯一的出路。
许久，完颜希尹睁开了眼睛，眼神中最后一丝纠结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明和坚定。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但这个字，却决定了整个女真部族的未来走向。
“我同意。这件事，我们必须去找安国侯商量。她是唯一能在这件事上帮助我们的人。”
三天后，平州永安城，安国侯商行的后院。
白露正在看上官浮生送来的各地账目。
商行的生意已经完全走上正轨，利润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一名侍卫进来通报，说女真的完颜希尹求见。
白露放下账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她知道，她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
在会客厅里，白露见到了完颜希尹。
他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神情严肃。
“完颜先生，请坐。”
白露微笑着示意，亲自为他倒了一杯热茶。
完颜希尹没有客套，他捧着茶杯，感受着掌心的温度，似乎在给自己一些勇气。
“安国侯，我这次来，是有一件关乎我女真部族未来的大事，想与您商议。”
白露点了点头，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她平静的态度，让完颜希尹紧张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
“我和我们的首领完颜宗翰商议过了。我们......我们完颜部，愿意率领女真诸部，归附大武，成为大武的附属国。”
完颜希尹说完这句话，紧紧地盯着白露的脸，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
白露的脸上露出了真诚的喜悦。
她没有丝毫的意外，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这是大好事。”
她高兴地说道。
“大武是一个友好的国家，我们欢迎任何愿意和平共处的邻邦。完颜先生和宗翰首领能做出这个决定，是女真部族之福，也是我大武之福。”
白露真诚的态度，让完颜希尹彻底放下了心。
他原本准备了许多说辞，预备了各种讨价还价的可能，但现在看来，都用不上了。
“那......大武这边，有什么条件吗？”
完颜希尹试探性地问道。
“没有什么条件。”
白露摇了摇头，语气轻松。
“我们只要一个承诺。希望女真部族成为我朝附属国后，能够约束族人，不要再骚扰我平州边界的百姓，让两地人民可以安居乐业，互通有无。”
这个条件，对完颜希尹来说，根本不算条件。
自从与安国侯商行贸易以来，他们已经主动承担起了维护边境秩序的责任。
“这是自然！我完颜部可以保证，绝不会有任何族人踏入平州边界一步。我们愿意与大武永结盟好。”
完颜希尹立刻承诺道。
“好。”
白露站起身。
“既然如此，我会立刻修书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往京都，将此事禀报皇上。皇上得知这个消息，一定会非常高兴。”
“按照惯例，朝廷会派出使臣，作为钦差，前来与你们商议具体的册封事宜。你们可以先回去准备了。”
得到确切的答复后，完颜希尹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白露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从输送商品，到改变生活习惯，再到如今的主动归附，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这条北境的商路，终于为她带来了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政治回报！
快马加鞭，白露的奏报在半个月后送抵了京都。
皇帝在御书房看到这份来自平州的奏报时，龙颜大悦。
他来回看了好几遍，忍不住大笑起来。
“好！好一个安国侯！”
“兵不血刃，便让我大武收服了北境多年来的心腹大患。”
“此乃不世之功！”
皇帝对身边的大太监连声夸赞。
“立刻拟旨，重赏安国侯。另外，此事事关重大，必须派一名得力的使臣前往册封。”
“你们看，派谁去合适？”
几位在场的内阁大学士你看我，我看你。
这可是天大的功劳，谁去谁就能分一杯羹。
最终，皇帝亲自拍板。
“就派今科的探花郎，顾凉去吧。“
“他年轻有为，又是安国公的世子，身份足够贵重。让他作为此次册封的钦差正使，前往平州，与安国侯一同办理此事。”
圣旨一下，满朝皆惊。
谁也没想到，这个天大的功劳，会落在一个刚刚入仕的年轻人头上。
而安国公府，也因此再度成为京中瞩目的焦点......
白露收到京都传来的消息时，已经是初冬时节。
信中，皇帝对她大加褒奖，赏赐了无数金银珠宝。
但这些，白露都不在意。
她的目光，被信末的那个名字吸引了。
钦差正使，探花郎，顾凉。
白露拿着信，久久没有说话。
她这才知道，原来他已经高中了探花。
顾凉......
他现在，过得好吗？
认亲安国公，成为世子，又是新科探花，前途无量。
这样的他，应该比当初那个连饭都吃不起的年轻穷学子，要好上千百倍吧。
半个月后，钦差的仪仗队，缓缓抵达了平州。
白露站在城门口迎接。
她看到队伍的最前方，一人一骑，缓缓而来。
那人依旧是一身白衣，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冷。
他的面容比过去更加成熟，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稳重。
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宛如当年......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白露再见故人，心中总有酸涩感。
顾凉在离白露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翻身下马。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
她穿着侯爷的官服，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与从容。
“下官顾凉，参见安国侯。”
他对着她，恭敬地行了一个下属之礼。
白露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
“顾......大人，不必多礼。”
她的声音很平静。
“一路辛苦，我已经备好酒宴，为你接风洗尘。”
当晚，在安国侯府的后花园里，白露与顾凉相对而坐。
屏退了所有下人，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温好的酒，在小小的红泥炉上，冒着丝丝热气。
“怎么样？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顾凉先开了口，他端起酒杯，却没有喝。
白露看着杯中清澈的酒液，笑了。
他们两个的之间的气氛很好，很松弛。
“我也没想到，你会是这次的钦差。恭喜你，探花郎。”
顾凉闻言，自嘲地笑了一下。
“探花郎，安国公世子，听起来确实风光无限。在外人看来，我现在拥有的一切，不比当年的裴回舟差，甚至更好。”
他放下酒杯，抬眼看向白露。
“但你知道吗？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
白露的心，轻轻一颤。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回到安国公府，认了亲。我读书，我科举，我做给所有人看。我只是想证明，我顾凉，不比任何人差。”
“我只是想，有朝一日，能有足够的能力，站在你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