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异扶起他,笑:“胜乃陛下之福,三军之功,非我一人。仲华,记住:
烧粮是火,火能熟食,也能自焚;
控火者,稳;玩火者,焚。
下一仗,该你控火了。”
邓禹郑重点头,月光下,少年眸子里,第一次映出沉稳的影子。
与此同时,杜陵赤眉大营。
镰公听完梁侯哭述,怒劈案几:“冯异烧我粮,我夺他命!”
副将私语:“镰公连败,军心已散,不如……”
几人目光交汇,寒光一闪,比郑县的火,更冷。
粮灰飞,内火起。
关中大地,第一场雪,正悄悄酝酿。
建武元年十月二十三,一夜北风吹硬了渭水,黎明便飘下细雪。
雪片不大,却密,像有人在天顶筛面,沙沙落在残火上,“嗤”地冒白烟。郑县余烬尚温,被雪一盖,黑黑白白,活像撒了芝麻的烤饼。
冯异巡营,顺手抓起一块焦木,掰开,里头还藏半粒未爆的麦。他捏起,在掌心碾碎,对左右笑:“敌粮虽焚,民心不可焦。传令——凡百姓被火波及者,每口赈粟一斛,坏屋者加钱一千。”
王霸咂舌:“将军,咱粮草也不富裕……”
“烧贼粮,是为了让百姓吃上官粮。”冯异拍拍手,“贼失其哺,则民归我;民归我,则贼自孤。”
众将信服,赈粮告示一贴,郑县四乡百姓扶老携幼来领粟,雪地里跪成一片:“愿冯将军长命百岁!”
民心这把火,冯异悄悄点燃。
同一时刻,杜陵赤眉大营,气氛却像封死的锅。
镰公左臂缠麻,血迹渗到指尖,仍抱坛狂饮。酒过三巡,他“当”一声把铜爵砸在地上,红眼环视诸将:“明日雪停,全军出营,与冯异决死!不胜不归!”
案旁副将梁侯(被冯异放回来的那位)低头不语,另两位副将韩虎、卢芳(同名不同人)互递眼色。韩虎轻咳:“哥,粮已尽,再拼,兄弟们吃啥?”
镰公拍案:“吃敌人!杀一个汉兵,十斤肉!”
韩虎心里骂娘:你当汉兵是猪?
当夜,雪深半尺,中军帐火盆噼啪。镰公醉倒,呼声如雷。梁侯、韩虎、卢芳三人聚于偏帐,灯火如豆,影子在壁上乱跳。
韩虎先开口:“郑县一把火,军心早散。再跟着镰公,大家都要成烤猪。”
梁侯心有余悸:“冯异放我生路,若降……”
卢芳阴恻恻:“降?不如自立!咱们手里还有三万兵,连夜拔营,西去槐里,据城自守,坐观成败。”
三人举杯,以血为酒,指天画地:
“明日雪停,先杀镰公,后并其众!”
同一夜,霸陵汉营。
冯异伏案写表,忽闻帐外轻响。亲兵带进一黑衣人,满身雪,脸被冻得青紫,却掩不住喜色:“小人自杜陵来,有机密献将军!”
解下衣襟,拆出蜡丸,内裹寸绢,血书寥寥:
“梁侯、韩虎、卢芳,明晨斩镰公,率众来降,乞冯将军收容。——内应”
冯异沉吟片刻,问黑衣人:“你家主公欲何价?”
“只求生路,不敢要封。”
冯异笑,取火漆,回书八字:
“杀镰公,城门自开;降汉者,既往不咎。”
黑衣人揣书,没入风雪。
次日平明,雪霁,红日东升,关中银装素裹。
邓禹顶着两个黑眼圈,却精神奕奕,捧一卷竹简冲进冯异帐:“冯兄,我昨夜读《阴符》,悟出一计,可坐收渔利!”
冯异挑眉:“说来。”
“贼内自相图,我假作不知,暗伏兵杜陵外。待其火并,再趁乱击之,一战可定!”
冯异凝视他:“计是好计,但你需答应我三件事。”
“一百件也依!”
“一,只许观战,不许冲阵;二,旗号用我‘大树’旗,不许打你‘邓’字;三,斩获再多,也让给友军。”
邓禹愣了:“这……功劳全送人?”
“功劳送人是小,人头落地是大。你尚欠火候,先学稳。”
邓禹咬牙,半晌点头:“行!我权当隐身!”
巳时,杜陵西门。
镰公宿醉方醒,正喝肉羹,忽闻帐外喧哗。韩虎带亲兵涌入,拱手道:“哥,军中缺粮,兄弟们请哥另谋出路。”
镰公瞪眼:“出路?出路就是杀冯异,夺粮!”
梁侯拔剑:“杀冯异之前,先借哥哥头一用!”
镰公暴起,抄案上铜爵砸翻梁侯,韩虎、卢芳双剑齐出,三人在窄帐里乒乒乓乓打成一团。亲兵各为其主,也乱砍一气。
雪后初晴,阳光照在帐布上,血影乱晃,像皮影戏。
镰公骁勇,连中三剑,仍夺路冲出帐外,翻身上马,朝西门狂奔。背后韩虎弯弓搭箭,“嗖”一声,箭贯镰公后颈,透喉而出。镰公回身,怒目如铃,却发不出声,口喷血雾,一头栽马下。
雪白血红,昔日“镰公”,今日断镰。
韩虎提镰公首级,开西门,举火为号。伏兵冯异列阵而待,刀枪映雪,寒光刺眼。
韩虎单膝跪地:“罪人斩逆首来降,请将军收容!”
冯异并不下马,目光扫过降卒,缓缓道:“降者弃兵,抱头蹲地;敢执刃者,视为贼党,立斩!”
哗啦啦——刀枪扔了一地,三万赤眉,跪成雪原黑潮。
冯异回头,对身旁的邓禹低声道:“仲华,记牢:破敌易,收心难。今日若急着受降,恐生二次哗变;先缴械,后赈粮,再分营安置,方可安枕。”
邓禹连连点头,心里暗服:这一手,比砍人一百刀都管用。
傍晚,杜陵城内。
冯异升帐,请韩虎、梁侯、卢芳三人入见,却各置一座,互不相见。先请韩虎。
韩虎满心忐忑,入帐即跪。冯异和颜悦色:“斩逆有功,当奏封列侯。”韩虎大喜,叩首出血。
再请梁侯,亦是一番抚慰,赠金十斤。
最后请卢芳,冯异却沉下脸:“你与韩虎同谋,又欲自据槐里,可是真心归降?”
卢芳冷汗直冒,强辩:“一时糊涂,今已悔悟。”
冯异冷笑:“念你初犯,且寄首级于颈,率部移驻渭北,敢动一步——”令左右抬上一只木匣,打开,正是镰公血淋淋人头,“同此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