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里,山上风大,树木被吹得沙沙作响,附着在枝叶上的雨点被甩下树梢,凉风里夹带着暑意,气候在一步步向夏季迈进。
若隐若现的虫鸣在树林里轻轻回荡着,有人在低声痛苦呻吟,是从伤兵营那边传来的动静。
郭舟与河二在吃完肉汤后,一人点了根烟,带上兄弟慢吞吞抽着过去查看情况,一些重伤昏迷的人从昏迷中醒来,各处疼痛,让他们发出不同程度的痛叫,有些还没动静,不过嘴里已经开始说起了胡话,嘴里在喊着谁的名字也不知道。
各队会有人专门过来看看,也有些没人在意,有道是患难见真情,平时赶路的时候关系可能很好,称兄道弟的,如今遭逢劫难重伤躺地,连个照顾看望的人都没有。
河二过去时逐一试探体温,发现比正常人的温度高上不少,他咬着烟赶忙招呼人去熬药,郭舟那边,见到又有人流血,便又开始忙碌起来。
醒来的那部分人浑身剧痛,身体被箭穿透千疮百孔,但就是恰好避开要害活了下来,等到郭舟来给他上药,在消毒伤口时,疼得不断怪叫。
这个伤兵是一军的人,冲锋的时候顶在最前面,郭舟很佩服,他见状把嘴里的烟塞进伤员嘴里,手上动作轻了些,说道:“兄弟,抽一口就好了...”
那人抬起唯一一条完好的手臂,深吸了口,顷刻,伤痛,恐惧,不安以及对求生的渴望,有那么一瞬间全都抛诸脑后了。
李幼白返回营地的时候见到伤兵营那边有点乱,她过去查看,站在旁边看了会,没发现八军兄弟们手法上的大问题,只是细节上,诸如在消毒伤口时,由于不理解这种做法而导致有人直接用水来擦拭的,她当即出声要求整改。
看了一个多时辰,伤兵营里才渐渐又安静下来,李幼白回到八军的营地内,她把钟军侯送的那支卷烟丢给了河二。
河二接在手里,放在鼻子前嗅了嗅,脸上露出笑容,“很纯,好东西啊,屯长你不留着?”
李幼白摇头,她发现自己对这种卷烟没瘾,不过在抽的时候的确能够让人心神宁静,身体都不由自主强制镇静下来。
“钟军侯同我说,大军过来接手以后,我们也许能够休息一两日。”
“真的!?”郭舟欣喜出声。
其他听到消息的兄弟全都凑过来反复询问此事的真实性,李幼白保证不了,她又不是秦军里的核心指挥,哪里知道燕寒川的具体行动安排,眼下钟不二会这么说,她就如实转述过来,想着让兄弟们小小期待开心一下。
“不能保证绝对,反正钟军侯是这般和我说的。”李幼白笑着摇头。
叼着烟的河二喷吐烟气,对大伙笑说:“管他呢,反正又不用我们冲锋杀人,休不休息无所谓,有粮发就行了。”
“说的也是,没粮我可不干,要不是为了吃口饱饭,我才不愿意投军,朝廷能不能打胜仗跟我一个种地的有屁关系,反正赋税免不了,饭一口没吃上。”
“谁不是呢!”
“小声点吧,要是被军正听到这话可是要挨鞭子的。”
围在篝火旁说了会话,陆续有人困乏就在原地铺上点草叶睡去,人声在变小,直到周围彻底安静下来。
李幼白起身再去伤兵营查看,没有大碍以后回到营中,坐了会发现没有困意,便独自走到一处无人的露天空地坐下。
周边被砍伐了一些草木,天色能从头上倾泻而落。
墨色天幕正往下淌着浓蓝,繁星便从这淌动的蓝里浮出来,像被浪尖抛起的碎钻悬在海平面正上方,接着是成片星群密密匝匝缀满穹顶,直到银辉碎裂,变成万千光点坠落划过夜空。
山风吹拂,李幼白撩拨乱在额前的秀发,脸颊被揉在浓稠的月光中,像娘亲的手掌将她轻轻捧起,这瞬间,李幼白觉得自己落入了娘亲的怀抱里。
还是这片天,但她不在是李白,也不是李幼白,只是个仰望星穹与渴望宁静祥和被人疼爱的孩子。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这样安静的看过星星了...
身后传来轻微脚步,木锦蓉慢慢走过来坐到李幼白身边,她顺着目光抬起头看了眼星辰大海,而后从怀里把用树叶包裹着的的烤山鼠腿拿出来。
“屯长,这是大家留给你的。”木锦蓉举起双手递过去。
李幼白长长的睫毛动了动,飘离出肉体的思绪回到身体里,凤眸挪移到木锦蓉身上,唇角勾勒起一丝宠溺的弧度,抬手在小姑娘头上揉了揉。
“你吃吧,姐姐不饿,刚刚我可是吃了一整只的。”
木锦蓉摇摇头,坚持道:“姐姐在骗人,大伙都知道姐姐拿那只烤山鼠去贿赂钟军侯了。”
“好吧好吧。”
李幼白把切好的山鼠腿拿在手里,她眼睛没从木锦蓉身上离开,看着小姑娘脸上那乖巧又纯净的神情,她忽而出声说:“小蓉你把眼睛闭上。”
“嗯?”
木锦蓉感到奇怪,不过还是照做了,然后又听到屯长说,把嘴巴张开,她依旧照做,而后嘴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给通了进来,她猛地睁开眼,屯长已经把脸移开,一脸柔静的继续看着天上星星。
嘴里的油脂与香味在散开,木锦蓉诧异的愣在原地,她把手放在嘴边摸了摸,外头还遗留着山鼠的小脚丫子,感受着嘴里的食物,她缩了缩身子终于慢慢咀嚼起来。
“姐姐。”
“怎么了。”
“你...你好像对我很好。”木锦蓉擦着眼睛说道。
李幼白笑了声,声音里并没喜悦或者独特的情绪蕴含,“可能吧。”
“为什么要这样?”木锦蓉把烤山鼠腿从嘴里拿出来,一点一点儿啃着本来就不多的肉皮,不解开口。
“说不出来,不过嘛,很多年前,姐姐我也认识一个像小蓉一样的妹妹,不过她并不乖巧,也不够可爱,反倒是挺...叛逆的。”
李幼白诉说起记忆里的往事,一些她还记得的往事。
木锦蓉闻言,啃食的速度减慢下来,颇为羡慕道:“那姐姐和她一定是很好的朋友吧。”
李幼白脸上的笑意收敛了,想得一阵。
其实有关于某些人的事情,在她脑海里早已经变得模糊,回忆不起当初的具体感受与细节,只是凭借着自己的印象去把对方记在脑海中。
“也不算吧,她哥哥并不喜欢我,那时候的我住在南州府顺安城,在她家待了两三年,想不认识都不可能,离开之后便没交集了,只不过,那小姑娘的笑容和小蓉非常相似...啊,还挺怀念从前的。”
“原来如此。”木锦蓉得知缘由。
一路上屯长对自己颇为照顾,从起初以为对方是喜欢自己,带着男人的想法, 到后来发现屯长竟然也是一名女子,那时还以为屯长是同情自己,直到现在,原来是像往昔故人而已。
心中觉察之后心情略显低落,
李幼白看过去,再次笑起来揉揉她的脑袋,“想什么呢,我没有把小蓉当成她啊,再说了,姐姐女扮男装从军,周边全是粗鲁的汉子我可受不了,有小蓉陪着我的话,姐姐可是会很开心的。”
木锦蓉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噗嗤一声笑出来,把吃剩的骨架子丢到身前草丛里,她抱住自己的双膝,侧头枕在上面看着李幼白。
“姐姐说话真不像女子,若不是见过姐姐真实的样子,定当是个男子无疑了。”
“呵,男子女子又能怎样。这世道,哪怕学了武功,实力再强,有很多事依旧做不到。”
李幼白感叹一句,“小蓉,等战争结束,你回家以后会做什么呢?”
木锦蓉很认真的想许久,煞有其事的点头说:“要是能回去的话,我肯定能学到不少行医救人的本事,摆个小摊给人疗伤治病糊口吧...”
“啊,还要当医师吗。”
李幼白微微惊讶之后有点儿担忧的说:“两年多啊,咬咬牙很快就过去了,那时候,不知道你还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才不会迷路呢。”木锦蓉呵呵笑出声,伸出手指向天上,“姐姐你看,只要顺着那颗明星一直走,我就肯定可以回家的。”
...
时间站在历史身后,逼迫着它不断向前,迅猛,狂烈,不会被任何人左右或者停留,而身处之中的人,却能感受到些许因为天下之势变动而翻涌的滔滔巨浪。
五年之前,秦军举兵北上与魏国短暂交锋,被打退几次后白莽亲自出手与兵家将黑白棋子落在棋盘上,互有胜负,大部分赢得艰难,虽是险胜,不过照样能够举兵一路朝魏国北地压近,接连攻破析州与晋州四个大城。
杀降,杀民的风声四处传出,便很快会遭到镇压与朝廷追杀,具体如何,很难穿过险峻的北境落到南边载歌载舞的城市里。
随着一本名叫三国演义的话本话本故事在民间流行崛起,使得大部分人脑袋发热起来,平日里饮酒对歌,作词诗话的日子,重心慢慢随着时间停留在北地的战事之上。
其中,身怀武艺与心怀报复的读书人居多,踌躇满志,空有武艺无处施展,空有才学却无人体会!
其实,这部分人都是三脚猫功夫和三流文墨,入不得大流,便只能钻营些鸡狗俗事。
不过即便如此,当一种声音被放大之后,就能将更多人拉下泥潭,从而引动起整个局势的变化。
牛二猛是土生土长的韩国人,当然,那是在韩国被灭以前,他现在是秦国人,他爹名叫牛四,在南州通往东州的一条官道边开了家小食肆,小本经营。
他爹曾是江湖中人,据说是镖局武师,落魄后幸得江湖道友抬爱,多加帮衬后生活终于回归正轨,靠着小食肆娶了婆娘,生了两个孩子,他就是其中之一。
他和酷爱读书的大哥不同,他更喜欢舞刀弄剑,从小就和各路老爹的江湖朋友练了些浅薄的把式,擅长用刀。
从小就喜欢听江湖故事,希望行侠仗义,时常幻想自己劫富济贫,成为一方赫赫有名的江湖大侠,并自取了个天牛刀的诨号,一旦空闲,就和朋友们背着刀在附近集市与县城里游街,溜鸡耍狗。
有钱的时候,就跟朋友在小酒楼里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没钱的时候就出入赌档,赊了账,直到催债的打手上门他都不敢回家,等到老爹把钱还了才敢回去,然后被老爹抓着一顿痛打。
逆子,逆子的叫,对此,牛二猛烦得很。
直到某一天,食肆里来了几位真正跑江湖的,牛二猛很是感兴趣,连忙凑上前去旁听,知道牛二猛是食肆老板的孩子,几个人才多说了几句。
先是说了天下局势,谈到北地战事的时候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滔滔不绝,说得头头是道,紧接着搬出最近传得火热的三国演义。
此时正是建功立业,搏求富贵名声之时,岂能久居人下,牛二猛深以为然,每次店中有朝廷官员歇脚,老爹便会点头哈腰,委曲求全,完全没有一点儿江湖老人风范。
他哥饱读诗书,更是满口经文道义,经常斥责他不务正业,整日游手好闲,只有他娘在自己被老爹打时会心痛的阻止呵斥。
自那天以后,牛二猛睡在草床上,他闻着草腥,忍受着蚊虫叮咬,不断回想三国演义中的故事,辗转难眠。
这个地方太穷,太小,当个大侠好像也没啥意思。
于是在第二天起来之后,背着刀跑到集市上,打听一番,便跑到茶楼外边听说书人讲故事,说的正是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英雄首立功,听后大呼过瘾,与旁人连连鼓掌。
见到旁人掏出铜钱打赏,牛二猛一摸口袋,发现空空如也,想要在听就要进里间花钱喝茶,顿时索然无味懊恼的返回食肆。
向老爹要钱无果,又被骂了一顿后,牛二猛当即立誓要闯出名头在返回故乡,偷用大哥笔墨留下书信,便收拾了下行囊,跟随几个打算北上投靠黑风岭,阻止秦皇暴政的江湖人离开了。
思绪回到现在,他跟在马队身后一路北上,听大哥说前面会有秦军兵马,他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蹲在路边磨刀。
蜿蜒曲折黑风山兄弟一呼百应,足有三千兵马,浩浩荡荡开拔出来,心中甚是热血,已经能想象出,轻松推翻秦军之后,领功封赏的画面了。
想到此处,牛二猛不经意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