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山外围的空地上,临时搭起的木棚前排起了长龙。
十几名书吏伏在案前,笔尖在麻纸上沙沙游走,不时抬头询问流民的姓名、籍贯,声音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
“张大哥,咱往后就做邻居咋样?你力气大,我会些木工,搭房子盖棚子都能搭把手。”
队伍里,一个瘦脸汉子拍着旁边黑壮汉子的胳膊,眼里满是热望。
黑壮汉子咧嘴笑:“中!咱们再找几家合住,凑个小村落,往后也好有个照应。”
不远处,几个妇人正围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说笑着。
“妹子,你看那后生咋样?会犁地,人也实诚,就是逃荒路上没了媳妇……”
姑娘红着脸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却没躲开那探过来的目光。
最热闹的还是领契书的地方。
一个瘸腿汉子捧着那张薄薄的纸,手止不住地抖,墨迹还没干透,“丰水县白水镇西坡荒地三亩”几个字刺得他眼睛发酸。
他突然“噗通”跪下,朝着家乡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眼泪混着脸上的泥往下淌:
“爹!娘!俺活下来了!俺分到地了!再也不用给地主扛活了!
等俺种出粮食,就给俺妹子寻个好人家,让她再也不受穷……”
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也哭了,她把契书按在孩子胸口,哽咽道:
“娃他爹,你看见了吗?咱有地了,能扎根了……”
孩子似懂非懂,伸手去抓那张纸,被她紧紧按住:“娃儿,这是咱家的根,得好好收着。”
书吏们看着这光景,手里的笔都慢了些。
有个年轻书吏忍不住跟主簿叹:
“大人,这才是真正的安居乐业吧?”
主簿捋着胡须笑:“土地连着人心,有了地,就有了念想,有了奔头。”
日头爬到头顶时,队伍还在缓缓挪动。
分到地的人揣着契书往自己的地块跑,没分到的踮着脚往前望,眼里全是盼望。
荒野上,有汉子已经开始用手刨土,抓起一把泥土凑到鼻尖闻,笑得像个孩子;
有妇人蹲在渠边,用手掬起水来喝,说这水比家乡的甜。
小青山的风里,混着汗水味、泥土味,还有隐隐的哭声与笑声。
那些曾经在逃难路上蜷缩、麻木的身影,此刻都挺直了腰杆。
——他们知道,从握住那张契书开始,往后的日子,要靠自己的一双手,在这片土地上,种出一个实实在在的明天。
王耕田捏着那张写着“北坡荒地九亩”的契书,指腹反复摩挲着纸上的红印,心里头跟揣了团火似的,烧得人浑身发烫。
沈氏接过契书小心翼翼折好,塞进贴身的布兜里,又按了按,生怕它长了翅膀飞了。
石头那几个少年早按捺不住,围着芦花村村长蹦蹦跳跳,催着赶紧去看地。
“都跟上,咱北坡那片地,可是块宝地!”
村长是个青年后生,手里抱着一本花名册,领着二十多户新分到地的人家往山坳里走。
“别看现在全是荒地,可把地开出来你们就晓得了,底下全是好土!
最要紧其实是咱们这里的水利工程,咱村的沟渠跟小青山主渠通着,旱了能浇,涝了能排,保准不耽误收成。”
他这话没掺假,刚转过一道山梁,众人就瞧见田埂间纵横的水渠,清水正“哗哗”地流,映着天光闪闪烁烁。
几个从旱地来的流民忍不住蹲下身,伸手撩起水来,啧啧称奇:
“这水咋就流得这么顺?俺们老家浇地,得挑着担子走二里地呢!”
“往后你们就知道了,这是咱们杜将军的发明创造,这水渠里还放养着鱼虾,闲的时候还能捞回家打打牙祭。”
村长笑得很是得意,“你们只要肯下力气,把地翻透了,再施上肥,不出三年,保准能养成黑油油的好田。
到时候打下的粮食,除了交赋税,剩下的够你们吃穿不愁,还能攒下钱给娃娶媳妇!”
王耕田跟着人群往前走,眼睛却在四下打量。
北坡的地势不算陡,阳光也足,刚才摸过的土块捏在手里,能感觉到潮气和肥力。
他想起闻焕说的话,忍不住跟旁边的人道:“
听说农闲时还能去杜氏工坊干活?俺家那口子针线活好,说不定能挣些零花钱。”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妇人接话,眼里闪着光,
“俺昨天就从那些农夫大哥嘴里打听到了,他说他家媳妇就在工坊里做绣品,一个月能领三百文呢。
比她男人种地还多!等俺家把地整利落了,俺也想去试试。”
说话间已到了自家地块。王耕田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用手指捻了捻,忽然“嘿嘿”笑起来。
刘氏也跟着笑,拉着孩子们站在地头:“快,给咱家的地磕个头,往后咱就靠它活命了!”
石头几个孩子不明就里,却也跟着大人“咚咚”磕了三个头,引得周围人都笑。
王耕田望着这片属于自己的土地,心里那点漂泊的慌劲彻底没了。
——这九亩地,就是他们一家的根。
往后在这里春耕秋收,闲时去工坊挣钱,将来孩子们能在村里上学,这样的日子,以前想都不敢想。
村长在前面喊着丈量地块的事,王耕田应了一声,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眼里全是劲。
他朝着老家的方向望了望,又看了看这片土地,仿佛已经看见来年地里长出的庄稼。
仿佛刘氏在灯下做活计的身影,又看见孩子们在院子里追跑打闹——这小青山,真是个能让人踏实扎根的好地方。
黄泥岗的官道上扬起滚滚烟尘,马蹄声“哒哒”砸在地上,震得路边的野草都在发抖。
最前面几匹高头大马踏尘而来,马上汉子个个腰悬长刀,甲胄在日光下泛着冷光,眼神扫过之处,连飞鸟都惊得扑棱棱逃窜。
队伍中间,几面大旗被风扯得猎猎作响,其中一面黑底金字的大旗尤为扎眼。
——一个斗大的“常”字绣在一只白虎背上,那白虎狰狞异常,像是要从旗上扑下来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