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尚霄忙定睛望去,竟是个光头和尚,那和尚个头高大,在攒动的人头里像座小塔,头皮剃得铮明瓦亮,被日头一照,晃得人眼晕。
那和尚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僧袍,袖口磨出了毛边,可站姿却笔直,手里拎着个布褡裢,正慢悠悠地往街角的包子铺挪。
杜尚霄的心脏猛地一缩,手里的账本攥得死紧——这装扮,这身形,怎么跟当年绑架他的屠生和尚那般相像?
当初那魔头和尚,一身邪气,手段狠辣,若不是江湖盟的好汉出手相救,他这条命早就交代了。
后来听说江湖盟倾巢而出,追着屠生和尚杀到了黑风口,说是此魔头堕入崖底,尸骨无存……难不成传言是假的?这魔头竟没死,还混进了府城?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短刀,还有二哥给自己的秘密武器。
那和尚买了两个馒头,转过身来,恰好与杜尚霄的目光对上。
隔着十几步的人潮,杜尚霄看得真切——那和尚眉眼平和,嘴角甚至带着点笑意。
咬馒头时的样子憨憨的,与记忆里屠生和尚那双凶光毕露的三角眼截然不同。
可他心头的惊悸却没消。
江湖险恶,魔头易容改貌也不是奇事。
杜尚霄悄无声息地推上窗扇,只留一道指宽的缝隙,目光依旧锁在那和尚消失的巷口。
方才和尚擦手时露出裸露的手臂,青筋隐现,不似寻常僧人那般清瘦,倒像是常年练过硬功的模样。
他心里那点侥幸彻底散了,指尖在窗沿上磨得发烫——这和尚绝非善类。
杜老三心里头直打鼓。方才那和尚转身时带起的风里,似乎都藏着股说不清的戾气,绝非他这三脚猫功夫能应付的。
悔意像潮水似的涌上来——早知道就该听老爹的话,带上老五一同前来。
老五跟着二哥武艺学的十分精进,真遇上事,总比他这只会拨算盘的强。
楼下传来伙计搬货的吆喝声,杜尚霄深吸一口气,转身下楼。
撞见杜齐均正指挥着伙计盘点食材,他沉声吩咐:
“齐均,你把要核的账本都搬到楼上书房,我现在就看。”
杜齐均愣了愣,手里的算盘停了:“五叔不再歇会儿?
您到我这里才半日,要不我陪您去西街的绸缎庄转转?听说新到了批苏绣……”
“转什么转?”杜尚霄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府城再好,也不是咱家的根。你四叔在前线盯着流民,家里的事我要是不盯紧,难道指望天上掉银子?”
他瞥了眼巷口的方向,脚步没停:“账本尽快送上来,我看完就得赶回去。小青山的葡萄该收了,工坊里的事离不得人。”
杜齐均见他神色严肃,不敢再多问,忙应着去搬账本。
杜尚霄踩着楼梯往上走,每一步都踏得沉稳,心里却早转了百十个念头。
——得尽快离府城,这地方藏着的凶险,怕是比账本上的数字还要棘手。
方才没让五弟跟着,此刻竟成了桩憾事,只盼着这一路能安稳些,别真撞上什么祸事才好。
杜尚霄本是耐不住清静的性子,换作往日到了府城,少不得要去茶楼听段书,再去夜市尝几样新鲜吃食。
可自打白天瞥见那光头和尚,心里头就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没个着落,连带着酒兴都减了大半。
勉强陪杜齐均和两个堂侄喝了几杯,便推说乏了,早早歇下。
夜里翻来覆去,总梦见那和尚铮亮的头皮在眼前晃,惊醒时冷汗都浸湿了中衣。
天刚蒙蒙亮,货箱就已码得整整齐齐,瓷瓶被软絮稻草裹得严实,车板上还压了层厚油布。
杜尚霄一迭声催着出发,仿佛多待一刻就会生出祸事。
车队出城刚拐进一条乡道,车轮碾过土路的“吱呀”声里,就见前方村头尘土飞扬,十几个手持棍棒的家丁涌了出来。
一股脑全横在路中央,其中一位头戴青浦巾的圆脸管事扯着嗓子喊:“站住!都给老子停下!”
马车猛地一顿,杜尚霄心里“咯噔”一下,昨夜的不安瞬间翻涌上来。
他掀开车帘,探身问赶车的大坤:“怎么回事?”
大坤勒住马,眉头紧锁:“五叔,是前面村庄的人,看这样子,是要拦路盘查。”
二坤也凑过来,压低声音:“许是村里出了啥岔子,这阵仗瞧着不善呀。”
杜尚霄攥紧了车杆,不自觉又摸了摸腰间短刀。
他这三脚猫的功夫,对付个把毛贼还行,真遇上这伙人多势众的家丁,怕是连自保都难。
这时候愈发悔得肠子都青了——当初爹让他带上老五,说老五拳脚硬,能护着车队,他偏觉得多余,如今可倒好,真撞上事了,连个能搭手的人都没有。
“别慌。”他强压下心慌,对大坤二坤道,“先看看他们要干啥,别先动气。
咱们是正经商人,载货有账,缴税有票,按理说他们没理由拦。”
话虽如此,他已悄悄摸向车座下的短刀,手心早沁出了汗——只盼着是虚惊一场,能顺顺当当过去才好。
为首的家丁身后,慢悠悠踱过来个穿着青绸褂子的管事,手里把玩着串油光发亮的手串,打量车队的眼神带着几分审视:
“各位,咱家走丢了位贵客,老爷已经报官了,官家吩咐,来往车辆都得盘查,还望老板们海涵一二。”
杜尚霄一听是“丢了贵客”,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更不是那和尚的同党,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落了大半,后背的冷汗也消了些。
他掀开车帘下来,脸上堆起客气的笑:“原来是府里的管事,失敬失敬。既有官府的吩咐,理应配合。”
说着便冲大坤二坤使了个眼色:“把油布都揭开,让管事瞧瞧。”
两个堂侄手脚麻利,三两下扯开帆布。
四辆马车的货箱码得方方正正,最上面一层是装着瓷瓶的木箱,贴着杜氏商行的封条。
底下压着的是准备运去白水镇的各色月饼馅料,布袋口扎得紧实,一目了然。
车厢里除了货物再无空隙,连车辕下都空荡荡的,确实没地方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