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利勃的故事】
德利勃,全名雷奥·德利勃,这位男人会的东西并不少,歌剧、芭蕾舞剧作曲,还有管风琴,声乐,还有键盘,这些东西他都会,除此之外,合唱指挥也好,伴奏和乐手也好,都在他的能力范围之中,如果这个时代还有那些剧团的话——那些足够尊贵的剧团的话,他一定是必不可少的成员之一。
他出生在弗兰里河区域的萨尔特省,再详细一点,勒芒斯镇,对于他的过往并不需要太多的着墨,父母都并不是什么出名的人,父亲是一位邮差,母亲是一位业余的音乐演奏家,祖父是一位歌剧歌手,德利勃的父亲在德利勃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过世,因此,留给德利勃的生活环境,只剩下了音乐。
然后就是很普通的成长经历,接触音乐,考入音乐学院,学习作曲,学习声乐和键盘,为了维持生计,他在毕业后在数个歌剧院工作,正如之前所说的,合唱指挥也好,伴奏也好,风琴演奏手也好,这些工作的他基本都尝试过。
一个并非贵族的人,步入到了贵族的社会之中。
不得不说,德利勃并不具备太多的创造性,这也是他一直只能够作为一个演奏者存在的理由,从‘演奏者’到‘创作者’是一道沟壑,一道难以跨越的沟壑,创作本身其实并不困难,倒不如说,每一个人都能够创作,创作‘文字’,创作‘音乐’,创作各种肉眼可见或者耳朵能够听见的……总之是能够被人的感官感受到的事物。
但是。
但是创作的作品本身也是有差距的,优秀的创作者创作出来的优秀的作品,总能够留在历史之中,很显然,这个世界上的‘作品’数量是远超过历史记载的部分,只有极少的部分能够真正意义上地留在历史之中。
极少的部分。
那些创作者往往都和普通人有着很明显的区别,比如思想上的冲突,又或者是行为举止的怪异,甚至是生理上的缺陷,这些不同造就了他们的作品的不同,让他们的作品成为特别的存在,非常特别——对于整个历史而言足够特别。
足够具备个人的特色。
显然,这一种作品并不属于德利勃,他并不具备这样子的创造性,和那些人相比,他实在是太正常了,太过于正常了,这一种正常让他无法创造出那样子的事物,他太正常了,那些人都是这么说的,他曾经的那些朋友都是这么说的。
他需要让自己不太正常。
比如,将自己困在一个空间之中,把自己困在一个无法出去的时间之中,在整个世界都在沿着历史向前的时候,他需要停留在原地,让自己和整个时间都出现一些偏移,这样,他所描绘出来的景色,他所书写下来的音符,都将会和这个时代出现一些不同。
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毕竟,他拥有属于自己的人际关系,他有朋友,有信仰,有侍奉的君主,那么,他就无法割舍此时此刻的一切,他在‘当下’所拥有的东西太多了,多到他无法放弃它们来获得自己所期待的一种可能性,当他将两者放到天平上的时候,这一个天平就不可避免地倒向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之中。
相比起已经得到的事物,那种没有被他触及到的部分还是更加……不具备确定性。
德利勃是一个比较谨慎的人,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然而,命运——或者更确切地说,一个偶然的、看似平凡的契机,我们都知道,有事后,在人准备放弃的时候,在人准备选择某一个结果的时候,命运就会轻轻推上一把。
于是就在德利勃准备彻底安于现状时,一个机会,一个并非他刻意寻求、也并非惊天动地的机会,就这么如叶子被风吹过一般到来了。
那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
——拉芙兰,卓沿。
德利勃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这一张柔软的椅子很好地托起了他的身躯,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蒙尘的琴弦,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窗外,是卓沿——十八年后的卓沿。他听见一些不太明显的街道喧嚣,那些声音隔着厚厚的玻璃传来,那是一种陌生、充满活力的噪音。
这些声音属于那个推翻了他所熟悉一切的新时代,而他在这座建于废墟之上的高塔,也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那一场风暴来的毫无征兆,至少对于他来说,那一场风暴来的确实毫无征兆,却又仿佛积蓄已久,那些愤怒的浪潮推翻了城堡,他小心翼翼构建的‘当下’也被淹没在了洪流之中,他看见人们冲入到城堡之中,将他们所信仰的过往押送刑场,他看见那刀刃落下,将他熟悉而陌生的头颅斩落。
对于德利勃而言,他曾经所拥有过的一切——稳定的职位、受人尊敬的地位、精心维系的人际网络、还有他真正意义上视若珍宝的几人的友谊,都在转眼之间之间化为齑粉,那架他苦苦维持平衡的天平倒下了,不是倾斜,而是被整个掀翻、砸碎。
他不能够理解那些人呼喊的口号,也不能够理解广场上焚烧的旗帜,他无法理解那些人的所作所为,作为王朝的既得利益者,他无法理解那些‘人’所做的一切,这一种无法理解最终成为了一种微弱的恐惧,那些优美的旋律在这个血腥与呐喊的城市之中显得如此苍白,旋律?不……那带着旧世界的腐臭,那是一种危险的印记。
所以现在的他就在这里。
他几乎和整个卓沿断层了,卓沿所处的这个时代依旧在前行,但他仍然停留在这个房间之中,这个房间和十八年前相比没有任何的变化。
他停留在了暴风雨来临前的那一晚,在这个新时代构筑起来的高塔的顶端,凝固了旧时代属于德利勃的那一段时光。
这并不是他幻想过的为了艺术而主动寻求的偏移,不管怎么说,他的这一段幻想确实是实现了——一部分,这是被动的放逐,是恐惧和格格不入驱动的囚禁,是创伤后对旧日的一种顽固坚守,然而,讽刺的是,这恰恰达成了他早年梦寐以求却不敢实践的不正常——一种彻底的、物理与精神上的脱离时代。
“你回来的比我预想中的要慢一些,巴斯德先生。”德利勃在桌面上放了两杯茶,一杯是深褐色的,一杯是淡黄色的,“选一杯你所喜欢的吧。”
“……谢谢。”在不久前回到这里的巴斯德如此说道。
“我听见了钟声。”德利勃说,“从我让你去的那个地方传来,是教堂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吗?还是说别的地方出了一些状况?”
十八年。窗外的景色在蓬勃发展,他看见新的建筑拔地而起,看见新的面孔充斥街头,以及,听见新的语言和观念在空气中碰撞,而塔顶的时间仿佛凝固了,他的头发依旧是这个色彩,他的容貌也没有什么区别,他的眼神依旧是如此浑浊而锐利。
他依旧时不时会弹琴,这个房间之中的琴并不如自己所习惯的风琴那样优美,琴声只在这狭小的空间中回荡,无人聆听,直到一年半前那以此意外,他认识了路过的巴斯德。
仅此而已。
他依旧尝试着创作,那不再是追求优美得体的音乐,也不是渴望不同的刻意模仿,他在创作的时候会穿着那身仿佛永恒不变的、保养得完美无瑕的礼装,维持着刻入骨髓的仪态,仿佛只要这身衣服还在,那个时代就未曾真正离去。
王朝还没有落幕。
“有异端,异教徒。”巴斯德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些颤抖和畏惧,“是这样的,我在教堂拿到了你所说的那个罗盘,但紧接着我就听见了钟声……教堂的钟声,我知道那是异端出现的声音,我就赶紧跑回来了……”
“这样啊,但那个时候直接逃到教堂之中不是更好吗?”
“我希望能够早点回来。”
“那你和神父说取回罗盘的时候,他没有和你说什么吗?”德利勃问,“还是说直接把罗盘给你就没事了?”
“……可能是说了什么,但我,我好像忘记了。”
“那算了,等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德利勃的创作不可避免地染上了这种不正常的底色。乐谱纸上流淌的是破碎的、尖锐的、充满不和谐音程的片段,模仿着记忆中革命的炮火和人群的怒吼,又如同悼念逝去的国王和朋友,亦或者是固执地挽留某个早已消失的景色。
他尝试用钢琴模仿教堂管风琴的庄严,却只奏出扭曲变调的圣咏;他试图重现歌剧的华彩,指尖迸发的却是撕裂般的尖叫,不再在乎规范和得体,这已经成了他极少数的呼吸。
——它们足够特别吗?
不知道。
他只记得,那一天的革命,就是他这一生见过的最残忍的艺术。
目前,暂时还没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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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 I want is for someone to play with me(我只是想要有人陪我玩)”
《Alien》-die Antwoo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