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很快流逝,来到了十七年以后。
梁自衍和李铭确认需要从江卓口中得到密匙,所以一同设计了近乎酷刑的谋杀手段,只用来逼迫生死关头的江卓说出这个能给他们稳固自由的秘密。
但他们有一个关键的信息差:
李铭不知道的是,梁自衍想在过程中得到的不止那个代表着一劳永逸自由的密匙。
他还想借此机会彻底确定当年的真相——哪怕经过种种手段的间接验证,他笃定自己险恶的推测是事实:江家夫妇和江卓中有人为了彻底的灭口杀害了江越。
但比起纯粹的推断,如果能从亲历者的口中得到那险恶阴暗的真相,这显然更具有代表性的意义。
从意识到江越死了,一切尘埃落定以后,很多事都变了。
梁自衍后知后觉的发现,或许一切都是自以为正义的他所造成的。
挂号信并不常见,郑重其事的签收流程会造成不少的非议,尤其是农村这种闲言碎语颇多的地方。那封信光是存在就注定会在村镇里引起波澜:不止江越的选择会被影响,甚至江家夫妇和江卓自己都能意识到这种潜在的危险。
那是他的错。
但是……
为什么没有整个乡村里的人没有一个揭露这其中的鬼祟,哪怕后来梁自衍进山查看都坚持不为当年的事说些什么,哪怕只是对那些亲人曾经对江越施以虐待而作证?
他是年轻气盛又自以为是,但那这些人又算什么?
梁自衍从此再不相信坚守正义、信任他人定下的规则能解决一切。
他想要把一切公平都握在自己手中。
“只是梁自衍从来不知道里面存在一个天大的误会,应该就在这里被彻底的揭开。无论怎样,在‘江卓’本人之外,其实没有人能够知道这里当年发生事情的详细经过,但大概率确实是这件事的揭露彻底扭转了最后的结局。”
“后来和我们相关,能够被人见到的‘江卓’,其实从来都不是江卓。”
梁安似是觉得这种真相太有讽刺意义,竟然说着说着笑了出来。
“……仅仅时隔四年见面,哪怕后来又一起共事了十多年,梁自衍仗着时间流逝和自己脸盲,从头到尾都没认出自己那位命运可悲的笔友不是被阴谋诡计灭口身亡的受害者,而是选择来到他的公司应聘、沉默寡言,被认为是个天之骄子的懵懂大学生。”
合作数年,出于对过往错误的回避心理,或许也是因为后来却发现江卓这个人太过于有用的利益考量,自以为聪明的梁自衍竟然一次都没有敢于正面地观察、语言试探过这个被自己视作杀人凶手的人,从而得到一个最简单、最平平无奇的答案。
——死在山崖下的人并非被夺走了人生的江越,而是真正的江卓。
除了留在深山不肯出来一步的江越那对叔父叔母,其他人早把这家人对江越的虐待看在眼里,往日虽忿忿不平,但念及这是家事无法插手。
外面不认得人的监考员也就算了,但凡是个村里人谁都能看到准考证上那张照片近乎明目张胆的猫腻,还有临近高考不慎“摔断腿”而缺考的考生却乘着大巴回来,考试结束后第二天便咬着嘴唇红着眼睛在烈阳下编了一下午竹篮的荒诞之处。
……强行抢走一个孩子期盼已久的未来,这种事实在过于不堪。
正因如此,在经历了叔父叔母的嘲讽与威胁、江卓前去报道的时刻,江越终于找回了当初举报的决心,追去单独质问,却在争执中目睹了江卓失足坠崖。遭逢意外,他吓得不知所措,只能带着江卓的行李回到村里,很快被好心人察觉到异常并且拦下询问。
一开始,热心人或许只是想要安慰他的不幸,后来得知了意外发生,看着这个平时安静的孩子竹板倒豆子一样颤抖着嘴唇说出发生的事,仿佛自己的人生已经结束,往日被当众打骂都没那么容易流的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再“正确”的话也都说不出了。
乡里人不知道什么是人证和物证,但知道两个人行动一个人坠崖这种事说不清。而光江姓夫妇两张嘴,就足以让这个孩子这辈子以前没有什么好日子、以后也不会再有。
——没人要的孩子终于被人向前推了一把,却是在这样迫不得已的事上。
然后,江越恍惚地以江卓的名字进城,稀里糊涂用自己状态不佳时考出的高分去念了书。不久才有人发现了崖底真正江卓被野兽啃食、辨不出面目的尸体。知情人其实不算太多,但能拧成一股绳,总算敲定了死者是江越的定论。
江姓夫妇已经抱怨了好多天家里的劳动力跑了路,见状自然惊诧。但或许同时庆幸事实随着生命消逝被掩盖,连为“江越”收尸都不情不愿,丝毫没有察觉到这才是自己“进城读书拿了身份,往后就会有出息的儿子”。
心怀愧疚无法释怀的梁自衍后来实地到村里调查,但当然不会有人为江越“站出来”。本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自然不会为已死之人鸣冤,而善良者至少一半都了解当年真相,更不会帮一个不知道什么来头的城市小青年作证。
用这种已经无法对过去带来什么改变的事只会把已经以江卓身份过上新生活的江越再次拉入漩涡。他们甚至会暗示和阻止其他想帮忙的人。
——起码梁安后来调查的时候,找到那些多数已经垂垂老矣的留守老人,根据蛛丝马迹推测出的就是这样完整的结果。
世界的平衡总如天平,有这一端便有另外一端。
善意与恶意总是并存。
“所以,梁自衍因为世道不公,就选择了让世道更不公平,自己抓住机会成为这份不公平的主导者。江卓……或者说江越,总之这个姓江的家伙尤其倒霉,先碰上了坏亲戚、又被一个自以为聪明的家伙带进了沟里。”徐天翼大概因为作为律师离奇的事见多了,惊讶但也没持续多久,嗤了一声,“你们姓梁的人怎么这么能作呢?”
江秋更在意还原细节:“所以,这栋楼里发生的犯罪手法是什么?”
梁安深深望向他,“隐蔽的上下楼过程、制造属于自杀的不在场证明。这些都很简单,至于逼问密匙的具体方法……你们见过电影里那种在甲板上用个木板来推人下海的海盗船吗?”
跳板“游戏”。
逼迫人在生死一线的境地下肾上腺素飙升,作为刑罚或者逼问的手段。或许只要拿着一把枪就能把人逼上绝境,但远没有那种海上的风浪与波澜动荡造成的威慑感。
当然,这种东西只是有形式上的相似之处,并不是实际发生的事。
——倒不是如此做法太浅显没有含金量。毕竟梁自衍和李铭大概很难承担得了江卓失足,在交代密匙前死去的代价,选择的方法应该更为谨慎,最重要的是可控。
这个方法看似需要高超的审讯技巧,不是普通人完全能够确认成功的。可除了天然激素的作用,能让他们觉得万无一失的实际还有另外一个关键点。
他们是持有“魔盒”的人。
徐天翼已经领会了其中精髓,眯了眯眼,“令尊和令堂能把自己手上的东西用的这么明白,还真是会玩儿。”
“所以我才要带你们来这里,”梁安一叹,“不实地来看,实在很难理解为什么会有一栋楼这么适合搞这种阴险又自大的小伎俩。”
两面墙正对着彼此,中间只有一米多的距离。楼下地面上的人但凡成年且不是侏儒患者这种少数群体,在这种空间里往前走都会觉得尤其逼仄。而对站在楼上的人来说,这就是个“阴沟”,只不过不是完全没有安全考虑。
栏杆不是完全封死的结构,大概因为原本打算在两楼之间建一个廊桥。廊桥也确实建造了一半,只是个维持了许久的雏形。而打开不锈钢栅栏门,找到个东西模糊边界,人一脚踩空就会踏入“捕鼠器”。
正常来讲,掉下去的人会直接迅速摔到地面。
可惜世界上还有一些非正常情况,比如作为“模糊边界”工具,那块只要足够长,没有对整个人支撑力的幕布作为一个接住坠落者的网。
借用横跨了沟壑的巨网将人逼到生死边缘,然后借此逼问对方最深刻的秘密……
不得不说,想出这个法子的人真的对生命有一种天然淡漠的残忍。虽然这是某种程度上的“合作项目”,但梁安估计这人大概是李铭。在对人认知、判断和循循善诱的方面,因为使用魔盒的经验,能起到更大作用的才是梁自衍。
虽然结果显示,他最终似乎更多的“话疗”了自己,而非对方。
“但我想不出梁自衍必须死的理由。”徐天翼皱皱眉,“他如果发现了江卓真正的身份,直接想办法把人救上来再讨论就行了,情况得多别扭才能让他非要搭上自己?”
“怎么说呢,有两重原因。”梁安先伸出了一根手指,“第一点,在利益考虑上,梁自衍和江卓必须死一个。只有这样再让一个人为所有的罪责顶包,才能确保他们不会两个人因为分摊的罪责一起入狱。徐天翼,你应该最能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吧?”
徐天翼哼了一声:“但我不觉得摔死会比坐牢、或者把钱抛开亡命天涯更好。就算非要一张不值钱的脸面,这种人又不是不能请一个最好的律师。”
梁安挑了挑眉,“所以这只是‘考虑’的筹码之一,我还没说完呢。”
“根据现实情况,如果梁自衍和我父亲都被扳倒,借助隐藏条款,在几次权利转移以后,尹慧希会成为枫越集团明面上的主人。”江秋终于插了一句话,“尹慧希的特点在于手段偏激,在梁自衍有心反省的前提下,她掌权的决策会与梁自衍原有的不同。”
江秋的考虑高居在行为模式的层面,而徐天翼和梁安倒是能理解的更直接一些:尹慧希更倾向于暗中掌权不假,但就算是把一切摊开在明面上,她也不会是那种过激到立刻让事情败露的人选。而行动上偏激的处事方式这些年恐怕会带走更多人的性命。
——像徐晓汀那样的人只会更多。
尤其是徐天翼,他这次倒没有因旧事重提而感伤,而是立刻观察起了梁安会有什么反应。
但梁安其实没有多大反应。
“也许是会有这种考虑。不过或许是我对‘无能父亲’的刻板印象太深,天然带着些偏见,我觉得他当时想不了那么多。总之如果说到第二点……”
梁安一想到自己要说什么就有些绷不住,竟然坚持在这种时刻忍俊不禁。
“梁自衍虽然看照片还算挺壮实,但在处理这种事上属实是个……新手。他本来就没能力和电影里一样翻身一跃、使劲一拉,潇洒的把人救上来,只能大脑充血,选择用那种,呃,特别不划算的办法来尽最大努力弥补错误。”
他说这话,很难不让人怀疑在暗暗拉踩彰显自己更具肢体力量的事实。
说到底,楼顶从来没有监控,除了那张从来都被忽视、最后被发现时摆在很远距离之外的幕布,其实没有任何证明发生过某些事的物证——后来那块幕布也被当没用的东西撤走了,更没办法后来检查也许也被抹去了的指纹线索。
他们能知道的是,天台的杂物在大学里严苛的消防审查只下并不算多。当时梁自衍手头工具的确非常有限,纵观整个天台也不过之前提到的几样。
但单是这块理应只留有江卓脚印的幕布却后来被扔到了远处,还有天台边缘栏杆、幕布本身柔软性质的结合,就足以让人想到一种物理学上的可能性。
利用一种非常简陋的滑轮结构。
毕竟梁自衍个子颇高,虽然不像梁安经过特殊训练,但光从照片就能看出来身材,体重极大概率会比本就不算很高、常年坐办公室甚至有些瘦削的江卓要多上不少。
梁自衍花费了一生去经营操控人、利用人的诡计,最后一次策划却肤浅而草率,原理在于自己足以成为一个一换一的配重。
坠楼一案最终被认为是自杀,仅有的其他怀疑是意外,压根没想到过谋杀的可能。
一是因为梁自衍和李铭精心策划的不在场证明和逃生手段用在了江卓身上脱罪——这大概是想到笨办法后的梁自衍生前转达的。谁知道他们究竟在这个天台上说过什么?
二也在于梁自衍在天台边缘留下了“致死量”的几十枚脚印。这里来往的人很多,单纯留脚印很正常,但死者本人的脚印就是另一种性质。一看到那个,别说见过很多这种次数的人,就算是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能下定论:这家伙就是在旁边犹豫不决。
没有太多特别深刻、特别壮烈的理由。
或许是畏惧、是难以承受、是一念之差……
梁自衍详细的念头已不可考。和他所轻视的世界上大部分庸庸碌碌一生的人一样,他就这么轻易的死了。
毕竟他生来优渥,前半生的大半部分时间都以高高在上的骄纵态度俯视着普通人,也因为偏执的念头手不沾血害死过许多人。这样的结局大概也算一种好与坏的平衡。
“至少有一件好事。如果他现在还活着,我肯定是不能进警校的。”梁安揣着手,语气坦然,“他最后被反过来用对付他自己的手段处理,自己栽的不算冤,但对李铭简直是猪队友——所以幸好我太年轻掺和不到这种事里,不然估计也得被气到吐血。”
徐天翼说这话不无嘲讽,“警界失去了你,就像是家具城失去了一个成龙。”
“喔,那动作电影题材的损失应该会更大。对这件事有用和对那件事有用,人这一辈子能占一样就很不错了。是这个道理吧?”
徐天翼已经措辞完毕,正想继续还嘴,谁知道被最意想不到的人打断了施法。
江秋说,“理论上梁安的存在让很多人没有被卷入危险的境地,他是很有用的。”
“谢谢……怎么说呢,我也是个警察啊。”
梁安沉默良久,好不容易憋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话。
江秋不明白这种忽然的自我介绍环节从何而来。但他据实判断,这应该是某种自述职业环节,于是举一反一,紧跟着来了句实在话,“我是个医生。”
“啊?”
徐天翼略有点幸灾乐祸,也凑热闹来了句:“那我就是个律师。”
“你确实是个律师。”江秋说,“没有‘就’字。”
发觉现在全场最尴尬的人不是自己,梁安很是宽慰。
他仰头看向正被生涩的“飞行员”操纵着,似乎在往他们这边来的玩具飞机,不由得摸摸下巴,先是仰头给出了一个自己很上镜的角度,然后再道:
“反正事情都过去了。不如想想,梁自衍和江卓这种人都有这么乐呵的大学时光,人经历了几年居然能发展成那种模样——你们不会很感慨吗?”
遥控飞机极其突兀地拐了个弯,在不远处试玩飞机的大学生一片嘈杂的惊呼中跌跌撞撞地飞远,一往无前飞向让这群半大孩子惶然无措的远处。
要是这玩意真落到了坏位置上,这大概是会困扰他们一整天的难题,如果非要从一群业余“指挥官”中选出一个归咎起责任,多半还会吵起来。
徐天翼很乐意为他们给责任归因——或许是为了自己今后几十年的律师生涯培养潜在客户——快步走了过去。或许也不止这样,难得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徐大律师大概还是想重温一下自己太多沉浸于书本而错过的青春年华。
梁安错愕道,“这种热闹也去凑……亏我还以为他这些年还算安分直到最近才捅了娄子,是因为和我一样觉得保持和平才是最完美的呢!”
有时候过多的犯罪与诡计总会让人下意识忘记一个事实:他们所见到的大部分世界都是近乎光明的,只有小部分的角落被一层刻意蒙上的阴影覆盖。
争吵、谩骂、甚至拳脚相加都可以回转,但有些东西不能。
世界上实在有很多人。
有人幸运,踏在云彩中、走于烟雨上,一生从未被脚下的阴影所覆盖。
有人昂首迈步,最逼仄的角落处穿行而过,在尘埃中漫步迈向远方。
……有人走近阴影,试图拨开遮挡阳光的迷雾,却再没有出来。
千万个人、千万种结局,到底都是这座城市里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相比星河流转、皓月当空,他们分明碌碌无为,却让无数光怪陆离的事件发生。
江秋说:“有一本佚名的书说,和平的世界就是完美的世界。”
他的本意应该是表达附和。
就在这时,梁安的手机恰好发出了提示音。
“你这范围太大了,我觉得不对。”边说边低头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内容,梁支队长挑挑眉,目光一滞。
但他还没闭嘴。
“……如果你看见‘完美’的世界,只能说有太多不堪的被挪走了。”梁安把手机翻过去,像规避什么麻烦,嘴角抽动却又接着磨了磨牙,“江医生,可能得麻烦您跟徐大律师的车回去了。我还真是没有‘完美’的休息日。”
以无意义的动作顶替下意识的肌肉抽动,急忙用上恰当的玩笑来转移他人的注意力,这分明更像是要压住某种按耐不住、有着潜在兴奋感的笑意……
江秋发觉自己对微表情和心理学书籍的理解终于突破了文本资料的禁锢,感到头脑轻盈明朗了些,认为这算是另一个阶段性的成果。
但他的脑海里又升起了另一个疑问。
所以,梁安为什么要笑?又为什么要收敛?
情绪也能如此自相矛盾吗?
江秋暂时找不到答案或者需求答案的方针和问法,于是照现在的意外状况而出言询问:“怎么,是枫越集团又出事了?”
因为时间联系,这是合理的联想。
“当然——和那家伙无关。”梁安这回展露的是一个更不加遮掩的笑容,“世界可不是总围着一个人转的。我倒是希望,他永远不要再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