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露了面,自是要报明身份的,便是他自己不报,旁人也会替他报的,这一点……同那日内务衙门门口没什么不同。
挤入人群,自是不意外的将在场所有围观看热闹之人的目光都引到了自己身上,下意识的将肩上背着的医箱换个了肩,整了整衣领,还不待自己开口,便听一声哭嚎着的“世伯救我”的声音响了起来。
黄汤看向那声音的来源处——自幼天赋绝佳,过目不忘的天之骄子自是没吃过同‘无数人’争抢机会,在大道上辛苦奔走的苦,一出生便立在了大道的终点之处傲视那自大道上辛苦奔涌而来的众人,看着那群在大道上辛苦奔走吃苦的人,很多这等老天爷喂饭吃的天之骄子是既费解又不以为然的。
这……有什么难得呢?不是看一遍便会了吗?这些在大道上辛苦奔涌而来的人……还真是笨啊!
来的太过容易,自是对手头之物不会太过珍惜的,因为不曾吃过没有的苦楚。
黄汤看着被人打的一双手翻折在那里的年轻人:天纵之才,年轻气盛,劝赌这种事自是听不进去的。不过……就是看这年轻子侄听不进去,他才会不断的劝,引得他生出逆反之心。
直到有朝一日那闲来无事的年轻天才经过赌坊门口时遇上了一场雨,大雨逼的他在赌坊檐下躲雨,顺风顺水惯了的天之骄子自是打出生起周围就满是恭维之声的,在一声一声的恭维声中走上高位,自是不消人教,便成了个体面人。面对赌坊里走出来劝‘公子一瞧这通身气度便是不凡,一看便不是常人,都在我这里躲雨了,不进去光顾一把我这里的生意?’真是会说话!将‘赌’同寻常的生意买卖说成同一件事,体面人的年轻神医哪里好意思白在他这里避这一场雨?于是抬脚便进了这仿佛生了三头六臂般,能将每个进来之人牢牢抱住不撒手,挣脱不得的无间地狱,哦不,是赌坊。
抬脚踏入赌坊,从此便手漏黄金万两。多少恩爱夫妻哭喊着‘从此箫郎是路人’?多少天纵之才被毁于一旦?眼前这个被打折了手的,不会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门缝后铺天盖地涌出来的鲜红也不会再让他似那一日被那位红袍大人留在府中时一般生出害怕情绪了,那人……天纵奇才却中途猝死,可会想到自己留下的唯一的这根天纵奇才的独苗竟会以这等方式被毁去?
好厉害的金针术!好厉害的天纵奇才!真真让他害怕啊!只可惜……大抵是天纵奇才来的太过容易,所以不懂珍惜!那人……好歹是为了大义而死的,可他这一根独苗……往后却是活着,还不如死了。
金针术可差不得毫厘,他这被打折的手哪怕最后养好了,面对明知该扎哪里,却手抖着始终扎不进正确穴位的病人时会是何等感想?
心里在笑,前所未有的舒坦,面上却是早已挂上了练就的驾轻就熟的‘慈悲’与‘关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叫停了殴打,听到自己开始劝慰,看到自己拦在了那被打折了一双手的年轻人身前,看到被他诊治过的大户急吼吼的让身边的护卫过来阻拦他被打到。
没办法……这就是神医!这些人有多顾惜自己的性命,便有多爱惜他的身体。尤其在身边这位方才开始崭露头角,便将个聚宝盆治死了,染上赌瘾的年轻神医手被打折了的情况之下,更爱惜他这碗陈年黄汤了。
物以稀为贵,一双神医哪里有单独的一位神医值钱的?尤其还是眼下这唯一的神医年岁已大的情况之下,自是多的人来珍惜他,这种前所未有的珍惜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他彻底闭眼。
他非商贾,可论如何将手头的本事卖出最高的价钱这门生意,最厉害的却不定是商贾。
心里的心魔总算是可以暂且压制住了,再被那位红袍大人请去时也不会手抖了。
谁说棋盘上对弈的就一定只有两人了?再多几个……披着棋子外皮的在暗处围观,伺机而动也不妨事的。前几日,他缩着身子,狼狈不堪的面对那位大人的留饭,以及身旁人群里这两位体察民情的好官拉他示众的阳谋,他也害怕,所以……才要紧赶着在他们之前先一步除去自己的心魔与软肋。
没有心魔,即便狼狈,即便丢掉几颗内务衙门管事这等棋子,也不妨事的,左右火烧不到他身上,他不惧。
自己这副样子……让世南那等人见了怕是要大骇了,所以他自是要提早断了同世南的联系的。
不过许是那寄情山水的情形让这群清高名士描绘的太美好了,以至于他自己……险些就真信了自己是只羊了。可眼下这一幕,看着那被打折手的独苗,看着立在一旁人群里,同行人一道围观,那目光却并未落在被打的独苗身上,而是落在自己身上,审视着自己的那两身红袍,黄汤笑了笑:好险,差点就真信了自己是只羊了!
他在棋盘之上当棋子,却是一枚披着棋子皮的执棋者。
将那顺风顺水,从未经过风雨摔打的独苗护在身后,黄汤听到自己叹了口气,对恨的跳脚,咬牙切齿的死者家属说道:“事已至此,人也救不回来了,事情如何解决才是正道啊!”
语气中满是惋惜,一张脸满是慈悲,可说出的话却无异于火上浇油。
府尹夫人哼了一声,对一旁的长安府尹同林斐说道:“你等说的一点没错!尾巴……果然露出来了。”
“看不出来吧?”长安府尹笑着问道。
府尹夫人点头,道:“还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藏的可真深啊!”顿了顿,又道,“你等警惕那位大人不假,却也要小心他,虽说……他看起来似是被你等以及那位大人拿捏着,却指不定会突然跳出来趁你病,要你命!”
“夫人这说的是神医吗?”长安府尹闻言笑的更厉害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亡命之徒呢!”
“这可不好说,毕竟有赌瘾的神医眼下就有个现成的摆在这里,还将个聚宝盆给活活治死了。”府尹夫人说道,“治人成了杀人是事实,所有人都看着呢!”
浑身缟素的家属悲痛的不能自已,这种悲痛自是做不得假。
亲人突然逝世,但凡家中亲情和睦的谁不悲痛?更遑论本就不做假的亲情的基础之上还加上了现实到不能再现实的银钱问题,这等悲痛自是不消他们说,围观的行人也真切的感受到了。
“比之和睦亲情的痛失更痛的是亲情加上顶梁柱的坍塌,”长安府尹叹了口气,说道,“这家里最贵重的就是这个聚宝盆了。”
“围观看热闹的什么人都有,一向是有那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可这次却没人质疑他们一家。”府尹夫人是女子,看人看事自是更为细腻,对长安府尹和林斐说道,“可见深厚的感情加上现实的银钱这两样合到一起,不论是夫妻感情还是亲情,同时兼顾这两样担子的这个人都是极为重要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件事,自是知晓他们的悲痛不是假的。”
“是啊!”长安府尹说着看了眼林斐,“所以一个置办了宅子,准备好好过日子的郎君总是比不着调的郎君更为抢手的。”
府尹夫人点头,看了眼他二人,想起那日同长安府尹的谈话:虽说林斐这位郎君摘起来难于登蜀道,可好歹识货,且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如何做才能给小娘子最大的安心之感,也难怪那位温小娘子如此聪慧、谨慎的一个人会愿意跟着林斐来一出‘灰袍姑娘与侯府公子’的故事了。
那悲痛到几欲昏厥的家属还在哭喊着:“怎么赔啊?你等怎的赔得起我阿爹啊?”那哭喊的两个少年郎泪眼婆娑的看着周围的人群,自家阿爹是家里的顶梁柱,顶梁柱一塌,自又是害怕又是绝望的,两人指着那翻折着手一脸可怜相的年轻神医喊道:“他这般年轻有才,旁人都在观望着他能不能成另一个神医,我阿爹这般看好他,义无反顾的让他治,还约定待治好了,便拿出重金助他打出名头,熟料……熟料这般又出钱又出人的信任到头来却是喂出个白眼狼来,生生让我阿爹送了命啊!”
这话一出,围观众人再度唏嘘不已:“辜负了这般大的信任,真真是……扶不起的阿斗啊!”
“治死了肯出钱助他打响名头的恩公,这往后还有谁肯让他治病,还有谁肯再捧他?”
围观行人的谩骂一声接一声的响了起来,没想到里头还有这一茬事的长安府尹同林斐对视了一眼,二人眼里都闪过了一丝凝重之色。
比之围观行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白眼狼’‘治死恩公’‘辜负信任’‘扶不起的阿斗’这等被激起的情绪感情之事上,二人却是不约而同的压下了那些引人情绪触动之事,长安府尹小声道:“没想到还有这等事,不过外号聚宝盆,又是个生前未出过差错的商贾奇才,这神医又这般年轻……一手扶起一个这样的神医,在商言商都是一笔眼光极好的买卖。”
“奇货可居。”林斐说道,“昔日秦相吕不韦便有这个论断。这聚宝盆想来亦是有这想法的,便以身试险,左右……听那家属说的,聚宝盆本也不是什么重病,便是不治都有好多年可活的,等同是白送了一个‘名头’给这‘年轻阿斗’,只要他能接住这福气,剩余的造势什么的,聚宝盆都会替他做了。”
“如此一来,只要他手上本事没有问题,这路……聚宝盆自会帮他铺平,”长安府尹说到这里,下意识的捋了捋须,“此事若成,于这‘年轻阿斗’而言还真是大有好处了。”
在一旁听着他二人小声商议的府尹夫人听到这里,咳了一声开口了:“其实……于聚宝盆而言也不止是幕后推手这般简单,他也能大赚一笔的。”说到这里,见林斐与长安府尹朝自己看来,府尹夫人难得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指着那眼下被打的鼻青脸肿,不大好看的‘年轻阿斗’道,“脸没打坏之前,这‘年轻阿斗’生得一张清秀的脸。”
“虽然还是手底下见真章的,可生的好看这种事……”府尹夫人说到这里,瞥向一旁的林斐,“林少卿应当是懂其中的锦上添花的,聚宝盆手腕这般了得,一番造势,这‘年轻阿斗’不止能扶起来,怕是还能原地升天呢!”
一句‘原地升天’听得长安府尹险些没笑出来,捂嘴笑了两声之后,对林斐道:“见笑!我家夫人一贯如此爽利的一个人!”
林斐也笑了笑,想起温明棠,点头道:“我省得,她亦是个敢说且妙语连珠的娘子。”顿了顿,又道,“这生的好看当然有用,那养面首的寡居的公主、夫人看个病,买个物件什么的,也多是喜欢去生的好看的那等大夫、东家那里的。聚宝盆原本的打算当是准备将这一镰刀割向那些人的,且就我所知,若是对了她们的胃口,其实论大方,她们可不比那些同样喜欢看美人的富贵闲人们逊色的。”
“那这聚宝盆的眼光还当真是准的,这一镰刀下去,按说也确实是稳、准、狠的。且其本人也是个谨慎之人,虽然‘年轻阿斗’神医名声在外,可让这‘年轻阿斗’看的,只是个小病,施针什么的也未出差错,药方……若是不看调混了,其实也是对的。”长安府尹说到这里抬头同林斐与府尹夫人互相看了看,一股没来由的熟悉感涌上心头,“按说一切都没出差错,可……怎么莫名其妙的,就死了呢?”
“在聚宝盆原本的谋划里,原地升天的本该是‘年轻阿斗’的,怎的成了他自己?”长安府尹说道,“且‘年轻阿斗’的原地升天哪怕升不上去,双脚还能着地,眼下他自己这……可回不来了,怎么回事?”
“说是粗心调混了药方,”林斐说道,“可这种事……那聚宝盆如此惜命且谨慎的一个人……怎会调混了药方?”
“便是被人背后动了手脚,将这药方调混了,也不过是两张纸一换的小事……”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看向那稀里糊涂,沾上赌瘾,除了求饶还钱,连句‘有用’的,为自己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年轻阿斗’,蹙眉道,“事越小,被人动了手脚,便越是难拿出证据来,这亏……他不吃也得吃,解释不出来的。”
“有石入口,有口难言。”林斐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眯眼看向那稀里糊涂躲在黄汤身后的‘年轻阿斗’道,“也不知他除了‘赌’之外,可曾沾上那‘狐仙局’了。”
赌和狐仙局,两者只要沾上一样都完了,更遑论两者皆沾?想起他昨日同温明棠说起刘耀祖时说的这句话,再看面前这浑浑噩噩,稀里糊涂,即便吃了闷亏,也无法开口的‘年轻阿斗’,林斐心道:眼下这位……倒似个现成的两者皆沾的例子了,也不知这刘家村的狐仙局可同他……或者聚宝盆有关。
“这聚宝盆的死……既然撞上了,哪怕他们私了不报官,我等之后还是查一查得好。”林斐看着在那里哭嚎的家属,以及来的恰到好处的黄汤,对长安府尹说道,“一个半道夭折,奇货可居的商贾奇才,也不知做的什么营生。”顿了顿,又道,“上一个从来不出岔子的商贾奇才是七十六场时疫财场场不落的童大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