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方泽没有急于立刻发言。
他俯身,从脚边一个样式古旧的包里,取出一叠散乱的纸质文件。纸张边缘微卷,上面大多是手绘的图案和密密麻麻的手写注释,这种原始的、带着个人痕迹的资料出现在这种场合,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将其中的几张图纸在桌面上铺开。除了大段的文字摘抄,最醒目的一张纸上,用精细的笔触描绘着结构异常复杂的阵法。线条盘根错节,并非圆润流畅的弧线,而是充满了尖锐的转折和难以理解的几何角度,图案中央嵌套着诸多古老而晦涩的符号,看得人眼花缭乱,甚至隐隐生出一种晕眩感。
“我在虞家大院的废墟研究了一段时间。”九方泽的声音依然严肃,“我不是此道行家,但通过对比另一种法阵,有了一些初步的看法……”
说着,他从那叠纸的下方抽出了另一张图纸,将它并排放在之前展示的阵法旁边。两者的结构骨架确实存在着某种惊人类的相似性,仿佛同源所出,但又略有不同。
最大的区别在于,后来拿出的这张图,有许多明显缺失的部分。除了线条在某处突兀地中断、留白,还有一些关键的细节处模糊不清,像是一个未完成的摹本或残卷。
羿晖安的目光锐利地在两张图纸之间扫过。她直接发问:
“第二张图是哪儿来的?”
九方泽并未隐瞒,坦然答道:“是水无君提供的。”
众人的视线瞬间聚焦到水无君身上。她依旧坐在旁边,身形端庄,对于投向她的目光和提及她名字的事实,只是微微颔首予以确认。她是全场唯一没有凑近去看那图纸的人,仿佛那上面的每一笔每一划,早已深深刻印在脑,熟稔于心。
九方泽待这小小的波澜平息,才继续开口:“我想,各位应该已经意识到一个问题:红石的封印既然已经解除,那么从那一刻起,整个研究所的遗址,其实就一直暴露在普通人的视线之中。之所以到现在还未被本地人察觉,或许只是侥幸,或许是地点足够偏僻。”
桌上无人接话,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弥漫开来。
只有殷红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这也是我下一次准备亲自去看看的原因之一。”她稍作停顿,补充道,“一般来说,我很少一年内去南国两次。那里也没有机场什么的,往来太久了,很不方便呢……”
阿德勒闻言,指尖在椅子的扶手边缘也轻轻敲击,面露迟疑。
“九方先生说这图是六道无常提供的……也就是说,至少水无君是亲自去过了。”他抬眼望向水无君,“你们在研究所的遗址里,找到了法阵的原稿?但为何如此残缺不全?”
“没有原稿。我们所见的,只有残留在废墟结构、甚至土地之中的痕迹。这些图,全是依靠眼睛观察,再凭借记忆手绘复原的。”她稍作停顿,补充道:“非我一人之功。是与睦月君、叶月君,以及如月君携手完成的。”
再次听到几人的名号,梧惠心中微微一颤。
而莫惟明显然更敏锐地捕捉到了另一个名字,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莫——如月君?他也在?”
“嗯。”
莫惟明与梧惠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在脑内飞快地过滤着信息。睦月君、叶月君、如月君……这几位无常,在已知的情报中,大多持中立态度,或至少未曾明确倒向某一方。由他们共同勘验得出的结果,相对而言,确实更具客观性和可信度。
至于叶月君,她的行动也代表了神无君的想法。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早先得知的消息……神无君亲自前往“门”的附近进行踏勘。也就是说,他们对这一切也心中有数。
这时,一直皱眉端详图纸的羿昭辰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不耐和挑剔:“信息缺漏得也太多了。很多关键连接点和符文根本看不清楚。”
“那你去画。”
水无君闻言,视线冷冷地扫向他。
羿昭辰脸上闪过一丝无奈。“我又不是那个意思。算了,随便你们。”
一旁的羿晖安仿佛没注意到这小小的争执。她单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图纸上的繁复线条,自言自语般分析道:“要对整个研究所范围起效的法阵,规模必然极其庞大。其绘制载体可能以大地为基。经过爆炸和大火,又被后续的建筑垃圾、自然生长的植被甚至水土变动所遮蔽、破坏……虽然效用可能依然存在,可想要借助肉眼复现完整的阵法,难度极大,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条理清晰的分析令众人微微颔首。却见她忽然抬起头,语气轻松地接了一句:
“可以啊,那就去吧。”
这话来得突兀,羿昭辰立刻转过头,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盯着她。其他人也纷纷侧目,面露诧异。羿晖安迎着众人的注视,大大方方地把手一摊。
“怎么了?这难道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
梧惠在一旁暗自腹诽:她总是这样,仿佛天下事没有一样能难住她,什么都轻描淡写。或许她真有能力办到。但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实在让人火大,也难怪连家人都不愿配合。
而这时,云霏提出了一个相当尖锐的问题:
“开阳卿,我很好奇,你是如何立刻断定这必然是一个‘很大的法阵’?”
羿晖安面不改色,对答如流:“很奇怪吗?首先,我们祖上就与莫玄微的研究所有项目合作,相关档案虽非我经手,但知道这件事的存在,并不困难吧?就算当年有什么保密条款,时过境迁,何况莫老早已不在人世。”
说到这儿的时候,她还看了一眼莫惟明,他并没有什么反应。
“其次,如果这两种阵型差不多的话,那么就连虞家大院的占地面积摆在那里,想让一个法阵覆盖并影响整个区域,其规模必然庞大,这是最基本的逻辑。难道诸位认为,那样效果的法阵,可以刻在一个小盒子里完成?那就请允许我对那位微雕大师表达敬意吧。”
九方泽无视了她话中的阴阳怪气,平静地追问:“所以,你果然也去过现场?”
“我没有。”羿晖安否认得干脆利落,却意有所指,“但总归是有人去过的。”
毕竟,当初负责查封和后续清理工作的,正是公安厅。莫惟明心里这么想,倒是没讲出来,他只是嘴上说道:
“看来开阳卿的知识储备相当丰富,能立刻将这两份残缺的图纸关联起来。”
羿晖安又笑了,带着显而易见的讽刺:“我以为这是很容易看明白的事。我虽从不以行家自居,对玄学知识只是兴趣使然。但即便只把它们当作两幅画来看,其基本结构和线条走向的相似性,难道不是一目了然吗?诸位不会看不出来吧?”
真是不想和这个人胡搅蛮缠。梧惠即使肚子里有再多疑问,也果断闭上了嘴。她知道总会有人替她问出关键问题的。
果不其然,有人率先开口。不过她没想到的是,发言者竟然是殷红。
“那么,见识广博的开阳卿,您是否能从这‘一目了然’的结构中,看出这两个法阵的具体功用呢?”
“这难道不该问您这位真正的行家吗?”羿晖安立刻将问题轻巧地抛回去,“殷社长,您虽然当年主要负责研究所在外的经济活动,但说到底,您也是莫院长的学生,应该也曾担任过他的助理吧?当然,是我猜的,您可以反驳我。”
无视几人莫名其妙夹枪带棒的议论,九方泽提高了声音,轻易盖过所有人的音量。
“两个法阵自然是有关联的。”他的手指重点敲了敲那两张并置的图纸,“虞府在很早之前,就接受过莫玄微团队的帮助。这件事,在座的各位或许有人知晓,有人不知。如今虞家已然覆灭,这也不再是什么需要保守的秘密。”
他环视一周,见无人提出异议,便继续解释:“可以确定,这两个法阵系出同源。但虞府的这一个,是在研究所那个原始法阵的基础上,进行了针对性的改写和调整。根据目前破译和理解的部分,这个法阵的核心功能,是一种对器物的强制性改造和赋能……也就是将无生命之物,转化为可以承载并运作灵力的法器。殷老板的人,多称其为‘活化’。”
殷红微微点头:“嗯……我还记得呢。但严格来说是针对转变为血肉的现象吧?我们曾在船上聊过这个。当时梧小姐提出一个看法:老师并非用虞府做实验,因为法阵在更早的时候就投用了。不过根据最新的研究,至少研究所范围内……即便是无机的死物,也因不明原因具备了‘活化’的条件。”
见梧惠迷茫一阵,像是没想起来,她又好心提醒:“就是您‘十三幺’的那天。”
好了,这下梧惠彻底回忆起来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记忆节点和牌桌有关,要紧的事反而没什么印象了。赌博果然是很可怕的东西!
莫惟明暗自思考。之前在南国,他确实和梧惠就讨论过虞府的法阵。而在返程的船上,她更是在陪他们打麻将的时候,看着事情被摆上了台面。
当时欧阳启闻也在场。
九方泽继续说:“而它的启动和运作,需要支付巨大的代价——大量的生命被献祭。”
他停顿了一下,兴许是想起了那些在虞府牺牲的下人们。毕竟他还记得每个人的名字。
九方泽的目光又投向那张研究所的、更为残缺的图纸。
“至于研究所使用的原始版本,其具体原理,我自然无从知晓。只知道莫老院长掌握着独特的技术,用以满足研究所庞大的能源需求。”
莫惟明注意到他没有公开暴露生物电的信息。不过他已然不那么在意,便替他说:
“嗯。研究所发电,需要大量的血肉。活的生命有悖于他的底线,所以他们用这个法阵把有机物转化为血肉,也就是发电的燃料。”
“听起来非常可怕的商机。”阿德勒果然如此评价,“当然,风险和难度都很高,对现在的我们来讲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那为什么在虞府的,就需要献祭真正的人类呢……”
云霏不知是真正想要提问,还是在挑衅。对她仍颇有成见的九方泽看着她。
“我们去过南国,那边也一样。若有人自愿牺牲,也会对法阵造成刺激。这一点,两个法阵的性质相似,更像是种‘本能’。梧小姐曾告诉我,如果用龙血绘制虞府的法阵,老屋会变成真正的血肉。也就是说,两个法阵的差异其实不全在细节,还在于材料。”
“材料?”
“从结果上看,莫玄微并没有真正帮助老夫人达成目的。若要法阵产生老夫人想要的效果,必须在阵线中加入大小姐的血。而早已和法器关联的天权卿,其血必然不能与龙血兼容。虞府的法阵没有用上龙血,屋子才没有变成血肉。”
“黏菌吗……”莫惟明忽然说。
“什么?”羿昭辰问。
“我也是在返程的路上想到的……”
梧惠忆起那天他说的话。至此,莫惟明便将那日的想法分享出来:深海灵力凝聚的水螅体的凝胶,具备黏菌的特性——没有装备处理动物性基质的生物模块,无法识别动物蛋白毒素,血肉的微观环境与蓝珀黏菌不相容,乃至有毒有害。
换句话说,虞府的法阵若由真正的龙血绘制,法器化的天权卿就会被永远困住。
九方泽说了下去:“同样是将死物赋予承载‘灵’的能力,研究所的法阵将死物转化为血肉,而虞府的法阵得到了赋灵的特性。法阵的效果只能择其一,这证明……”
不能同时创造出存在生命的血肉之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