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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雪夜驱逐民众,敢让天子卫为其斟酒,敢驱驿马为家眷拉车。

这三句话扔出来,就连毫不相干的韩元朝父子都觉得身子发寒。

什么样的人敢这样做?

什么样的人又能这样做?

而这样做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有前朝贵为宰相因为醉酒说笑让天子卫解刀斟酒,就算深受皇帝信任,也最终挡不住御史言官的弹劾而不得不辞相位外放而去。

也有今朝因为夸赞雪景而被反对者利用驱逐民众最终丢官的。

更有武将强用驿马拉了自己家的一车粮食而被杀头的。

这三件事做一件就有可能惹来麻烦,更别提三件都齐全了。

当然,不是说这样做的人都是死路一条,从古到今这样做的多得是,百姓们见怪不怪,官员们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犯不着损人不利已。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而凡事也就怕例外。

韩元朝父子对视一眼,这位官员不知道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还是爱管闲事的?

“哎呀冯大人,冯大人…”

驿丞从内追出来喊道,手里举着一个厚厚的斗篷。

“…风大,您穿上这个。”

“非我之物,冯林不敢受。”中年男人说道,催马得得而去。

“谢天谢地,这鬼判官终于走了。”

“大人,这次没有烧掉咱们的驿站。”

“闭上你的嘴,难道你还等着再烧一回吗?”

驿丞和驿卒们说笑着进去了。

冯林!

韩元朝父子神情惊讶再次对视一眼。

“原来是冯林啊。”韩元朝说道,目光看向大路上远去的身影。

两年前三司判官冯林奉命查太仓路,先是在驿站被人纵火欲加害,大难不死的冯林抬着棺材进驻太仓路,转运司钱粮案查了足足一年半,牵涉的官员胥吏不下百名,入狱的破家的自尽的,一时间整个太仓路哀嚎连连血泪无数。所以人将他的官职借用,送外号鬼判官。

“原来他也调职进京了。”韩父说道,又摇头笑了,“那这程大人这次可是不走运啊。”

行径被亲眼所见。这冯林又在厅中听民众乱谈一夜,显然是被激怒了,要不然也不会说出方才那般话。

“看来冯大人进京有事做了。”韩元朝说道,一面也翻身上马,“与国有功…”

他也慢慢念了遍,面色肃然。

“明明有神兵利器,却在得平冤屈之后献出,这怎么能是与国有功?”

“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注1】

换了肥硕驿马疾驰的程二老爷不知道自己惹上了麻烦,而在远在京城的人自然更不知道。街面上薄薄的一层积雪未等雪停就被踏化了。

玉带桥边的程家门前早已经被打扫干净了,一如既往的满是人,有人穿着华贵坐着毡垫凭几摆案,也有人衣衫褴褛蹲着拿着树枝,或者是前些日子的旧面孔。也有面带好奇的新面孔。

秦十三郎站在外边,一面看一面抬手虚空描画。

“天冷了,墨都化不开,不如搭一个棚子,或者找一个厅堂。”

习字散去,秦十三郎进门看着接过半芹递来的手炉暖手的程娇娘说道。

程娇娘摇头。

“我没有想教字。”她说道。

那样就是为了写而写了。

“我是怕你冷。”秦十三郎忙说道。

程娇娘抬头看他一眼笑着点头。

“穿的厚,又刚射箭结束。”她说道。一面伸出手在面前晃了晃,“不冷。”

修长的手一眼看上去很白皙,但近了看其上的勒痕以及薄茧很明显。

秦十三郎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女子的手,不管是母亲姐妹的,还是近身侍女们的,都是柔白光洁细腻如玉。染了指甲,带着戒指手镯。

这样的素净的甚至有些粗糙的手原来也那么好看。

“对了,你看,周六郎给我送来的刀。”他想到什么收回神说道,一面将随身带着的刀解下来。

程娇娘伸手接过认真的看。

“我不喜欢砚台。”秦十三郎忽的说道。

半芹抬头看他。神情有些惊讶。

程娇娘没有抬头继续看手中的刀。

“那你喜欢什么?”她问道。

“你做的点心茶什么都好,反正我不喜欢砚台。”秦十三郎说道。

程娇娘点点头,放下手里的刀。

“好,下次我送点心和茶。”她说道。

秦十三郎看着她,室内一阵沉默。

程娇娘伸手将面前的一碟点心推过来,看他一眼。

秦十三郎端坐一刻,伸手拿起吃起来,一碟子不多,很快他就吃光了,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

“不是你做的。”他又说道。

程娇娘微微一笑。

“是我送你的。”她说道。

“我又不想要那个。”秦十三郎说道。

“那你想要什么,告诉我。”程娇娘含笑说道。

一旁的半芹都听呆了,不由看着秦十三郎怔怔。

他是在…生气?还是…撒娇?

撒娇这个词冒出来,半芹自己打个寒战,胡思乱想什么,她忙给秦十三郎斟上茶。

“我邀请你去我家赴宴,你去吗?”秦十三郎说道。

程娇娘摇摇头。

“不去。”她含笑说道。

秦十三郎看着她一刻,笑了。

“我就知道你不去。”他笑道,“无缘无故的你才不会去,等我考中了,再请你就能去了吧?”

程娇娘看着他。

“那,要送点心和茶吗?”她问道。

秦十三郎噗嗤一声笑了,旋即哈哈大笑。

“要。”他大笑说道。

回到家中提笔给周六郎写信的时候,秦十三郎想到这一段对话还是忍不住笑起来,一面继续在纸上写字。

“……生了几天的闷气,又被她这无辜的样子和话逗笑了,真是没办法的事,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当然没办法,我还被她气死过。”

“….不过好歹是说出来了,她也,哄我了。哄我这个词用得是有些怪…”

他又停下,捏着笔杆,回想一遍,没错,真的好像是在哄。

“…就像那次你我急着要和她说亲,她给我们两盒点心一样,我知道,你要笑了是不是?你笑什么笑……”

“十三,你笑什么呢?”

女声从一旁传来,秦十三郎笔一顿。抬起头,看着母亲在廊下揣着手笑眯眯的看着他。

“母亲,我给周六郎写信呢。”秦十三郎说道。

秦夫人嘻嘻笑了。

“给周六郎那傻小子写信都能笑成这样?”她笑道,“那周六郎的脸上得开多大的花儿啊。”

秦十三郎哈哈笑了。

“母亲,你别来逗我。我忙得很,写完信还要读书呢。”他故作认真说道。

“我不是逗你。”秦夫人笑道,“我是听说你这几日跟寝食不安长吁短叹悲春伤秋时呆时笑,不放心才来看看的,还以为你也跟宫里的崔琴师一般犯病了呢。”

秦十三郎一面听一面摇头,待听到最后一句有些好奇。

“崔琴师?父亲不是说请他来弹琴吗?怎么病了?”他问道,“什么病?”

“相思病。”秦夫人说道。

相思病?

秦十三郎一怔。旋即挑眉。

“母亲,有你这样污蔑儿子的吗?”

院子里响起秦夫人的笑声。

但此时宫里听到这个词的太后可笑不出来。

“相思病?这还了得!伤风败俗,快打出宫去!”

太后竖眉喝道。

“不是的不是的。”内侍忙说道,“娘娘,崔琴师相思的不是人,是琴声。”

太后松口气。但依旧竖眉。

“胡闹。”她喝道,“这种话是乱说的吗?”

内侍们忙低头认罪。

“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后问道。

“说起来跟晋安郡王有关呢。”内侍笑道。

太后哦了声,才要说话,有人先开口了。

“晋安怎么了?”

皇帝慢步从门外走进来,厅内的妃嫔们纷纷施礼。

皇帝解下斗篷。在一旁坐下来,神情似笑非笑。

“晋安怎么了?”他再次问道,视线若有若无的扫过太后下首的贵妃。

贵妃低下头只当没看到,放在膝上的手攥紧了手炉。

崔琴师被带来时,面色发白,双眼无神,虽然琴师们不太讲究相貌,但到底是宫里的伶人们,长得都不会太差,陡然看到崔琴师这般模样,殿内的皇帝太后妃嫔们都被吓了一跳。

“奴婢见过陛下娘娘。”

崔琴师跪下叩头,声音颤抖,整个人几乎趴在地上,施礼完毕之后似乎也起不来了。

“你自己是琴师,怎么还会被琴声所迷?”太后皱眉问道。

皇帝笑了。

“是琴师,所以才会被迷。”他说道,“因为精通,所以才会入神,别的人听听觉得好也就仅仅是觉得好,但琴师则还会想知道为什么好怎么好,这样一想就容易迷了。”

崔琴师叩头。

太后等人则笑了。

“那娘子真弹的那么好?”她问道,停顿一下又问,“是特意弹给玮郎听的?”

“是啊娘娘,说是给殿下琴音净宅。”内侍笑道,“殿下听完了都没让伶人们再上场,说怕扰了这好琴音。”

此言一出,殿内的人都愣了下。

净宅…

“还说不是道祖弟子。”太后嘀咕,“连净宅都会,是不是还要看风水……”

皇帝轻咳一声。

“你们听着也很好?”他问那内侍,揭过这个话题。

“奴婢不懂这个,听着挺热闹的。”内侍笑嘻嘻说道。

“热闹?”太后问道,“又不是琵琶,怎么弹的热闹?”

“不是弹得热闹。”内侍笑道,“是当时很热闹,奴婢们说话的,这边伶人说笑的,还有庆王也闹…”

也就是说根本就没人听。大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连人都吸引不住,这叫什么好?

这么多人都没迷,就崔琴师一个人因为好听而迷了?

是看到那个程娘子了吧?

那个程娘子的确是个美人….

好几个妃嫔对视一眼都抬袖子抿嘴笑。太后脸色就不好看了。

崔琴师这一把年纪的都迷了,那她那少年人尚未接触女色的晋安郡王呢?

皇帝显然也有些意外,他以为这娘子的琴音如同她的酒一般让闻者听者纷纷叫好痴醉聆听呢。

“崔琴师,你不是真病了吧?”太后说道,“病了就好好的让太医看看,是什么就是什么,别闹的宫里流言蜚语的。”

崔琴师叩头。

“娘娘,奴婢不敢乱言。”他颤声说道,“程娘子的琴精妙。”

“怎么精妙?白香山写诗得市井老妪赞为精妙,程娘子这琴音只引你这琴师入迷。怎好称为精妙?”太后说道。

崔琴师抬起头,原本无神双目闪闪发亮。

“娘娘,程娘子的琴音让奴婢不察指法”他说道。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别人听琴听音,琴师则会忍不住想指法技艺。而琴师闻琴不想指法,这说明琴音技艺高超入心,让琴师都不能分神沉迷。

太后微微释然,但依旧皱眉。

为什么别人不入心,只入你崔琴师的心?或者还有她的玮郎……

崔琴师的声音接着响起。

“还有,程娘子弹得是秋风调。”他说道。

秋风调也没什么稀罕的,太后心道。

“陛下。娘娘,程娘子的秋风调让庆王寒战畏冷。”

能让庆王殿下寒战畏冷….

能让庆王寒战畏冷!

太后一怔,旋即失态的站起来。

崔琴师这一句话太后站了起来,妃嫔们都吓了一跳,再看这边皇帝也坐直了身子,神色惊讶。

“怎么了?”有妃嫔不解。低声询问,“这怎么了?”

“庆王可是个傻子,不知饥饱寒暑冷热的傻子。”

妃嫔转头看去,见贵妃神情变幻。

“…能让一个傻子听到觉得冷的琴音该是多么的神技。”她慢慢说道,“能让一个傻子都听到心里还有了感知的琴音啊。”

让傻子。有感知!

有心,才有感知。

那再听几遍傻子是不是就能有心了?

她就知道!

贵妃的手炉越攥越紧,耳边响起太后的喊声。

“快传玮郎进宫!快传那程娘子进宫!”

因为事情听起来有些荒唐,皇帝虽然也很惊异,但还是存着理智,只让人先传晋安郡王进来。

匆匆进宫的晋安郡王听了太后的询问,笑了。

“娘娘,那不是在给庆王治病。”他笑道,“那是在净宅。”

“那庆王怎么会觉得冷?”太后追问道,“那秋风调肃杀阴冷,我们听了会感到冷,六哥儿如今也能感觉到了,是不是就要好了?”

她说着忍不住落泪。

晋安郡王跪上前一步。

“娘娘,不是的。”他说道。

“怎么不是啊,你这孩子,难道还要瞒着哀家?”太后拭泪说道。

“娘娘,六哥儿治不好的,她也不是在给他治病。”晋安郡王说道。

坐在人后的贵妃心里冷笑一声,接着装,看你到底要什么。

“那为什么六哥儿觉得冷?”太后再次问道。

“娘娘。”晋安郡王叹口气,“程娘子说,她这琴声不是给人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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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论语宪问》

昨日加班到晚上十点,只能四千字一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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