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台上的日子,在一种表面平静、暗流涌动的节奏中又过去了两日。
欧阳墨殇依旧扮演着那个安分守己、伤势缓慢恢复的意外来客。
他大部分时间静坐调息,实则是在不断精炼和隐藏着日益壮大的混沌之气;余下的时间便是阅读那两卷早已翻烂的兽皮卷,或是与轮值的风铃儿进行着看似漫无目的的闲聊。
他从风铃儿那里得知,负责与巫族进行那点可怜官方贸易的,并非执律堂,而是一个叫做“云织坊”的机构。
云织坊主要负责羽族的衣物、织造、以及部分日用灵物的制作与调配,因为需要用到一些只有巫族地界才出产的特殊染料和灵植纤维,故而历史上一直承担着与巫族进行物资交换的职能。风铃儿的一位远房姨母,就在云织坊担任一个小小的文书记录员。
“听说现在云织坊可清闲啦,”风铃儿一边摆弄着自己羽翼上一根稍微有些翘起的绒羽,一边嘟囔道,“以前每隔一段时间,还要忙着清点核对从灵山换回来的东西,现在啥都没有了,我姨母整天就是整理过去的旧账册,都快无聊死了。”
欧阳墨殇将“云织坊”和“旧账册”这两个词默默记在心里。旧账册里,或许就记录着过去贸易的物品清单、数量、甚至……经手人?这其中是否隐藏着那些并非通过官方渠道、而是“托关系”流转的物资信息?比如,烈风岗妹妹之前能弄到的“幽影菇”?
而烈风岗这边,欧阳墨殇也找到了更进一步的突破口。他不再直接询问巫族内部事务,而是表现出对药理知识的“兴趣”,尤其是对生长环境苛刻的稀有药材。
“烈风岗阁下,昨日我又翻阅那本《风物志》,看到关于‘幽影菇’的记载,说其只生于极阴煞之地,需吸收月华与地脉阴气百年方能成型,药性能调和某些狂暴的火毒。令妹研究此物,莫非是为了炼制化解火系功法反噬的丹药?”欧阳墨殇在某次烈风岗执勤时,仿佛闲聊般提起。
烈风岗果然被勾起了谈兴,他虽是个战士,但对妹妹的专业领域显然颇为自豪且关心:“哼,你小子倒是有点见识。不错,我阿妹天赋极佳,正在尝试改良一种能快速平息‘烈阳劲’反噬的丹方,其中最关键的一味辅药,就是这幽影菇,用以中和烈阳之气的燥烈,使其药性温和而持久。”
“原来如此,令妹真是心思巧妙。”欧阳墨殇真诚赞道,随即话锋微转,带着一丝探讨的意味,“只是如此稀有的药材,以往又是通过何种途径获得的呢?莫非云织坊的官方交换列表中,竟包含如此偏门的物品?”
“官方列表?”烈风岗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官方交换的都是大宗货物,或是巫族主动提供的一些常用药材和矿物。像幽影菇这种生长在险地、采集困难又需求量极小的偏门东西,怎么可能上得了列表?”
他压低了声音,下意识地看了看风汐通常所在的主堡方向:“以前嘛……主要是通过一些常年在灵山外围活动的‘采药人’。”
“采药人?”欧阳墨殇恰到好处地露出好奇之色,“巫族地界不是严禁外人进入吗?”
“明面上自然是严禁的。”烈风岗撇撇嘴,“但灵山那么大,巫族人口也没那么多,怎么可能看得住每一个角落?总有一些边缘区域、险峻峡谷,会有不怕死的羽族或者……甚至是一些被巫族驱逐出来的、混血或者犯了小错的巫族人,偷偷采集一些特有的药材或矿物,拿出来换取生活所需。只要不过分,巫族高层有时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以前云织坊下面甚至默许几个老练的采药人存在,他们偶尔能弄到列表上没有的好东西。”
混血巫族?被驱逐的巫族?默许的采药人?
欧阳墨殇的心脏微微加速跳动。这无疑是一条极其重要的、游走于灰色地带的缝隙!
“那如今……这些采药人?”
“如今?”烈风岗脸色一黯,叹了口气,“‘避世派’上台后,风声鹤唳,管控严了十倍不止!听说灵山边缘布置了很多诡异的警戒蛊阵和巡逻队,那几个老采药人不是栽了进去,就是吓得彻底洗手不干了。这条路,基本也算断了。”他的语气充满了无奈。
基本断了,但不是完全绝对。恐惧之下,总会有人为了巨大的利益或迫切的需求铤而走险。
欧阳墨殇没有再继续追问采药人的细节,那样会显得过于急切。他只是附和着感叹了几句时局艰难,便将话题引向了其他方面。
然而,一个计划的雏形已经开始在他脑海中形成。他需要找到那些可能还存在的“采药人”,或者与那些被驱逐的、对“避世派”不满的巫族人取得联系。通过他们,或许能了解到灵山内部的真实情况,甚至接触到被压制的“黎巫”、“木巫”一派。
但这绝非易事。他本人被死死困在这平台之上,律法锁链在身,根本不可能亲自去寻找。
他需要一个代理人。或者,至少需要一个能与外界沟通的渠道。
风铃儿显然不行,她太单纯,容易暴露,而且风汐绝不会允许她参与这种事。
烈风岗?他有所求(幽影菇),且有不满,但他对欧阳墨殇并未完全信任,且性格急躁,并非执行隐秘任务的合适人选。
欧阳墨殇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座主堡。风汐……她是关键。
她一定掌握着更多关于灵山、关于采药人、甚至关于巫族内部派系的信息。但她同时也是最坚固的堡垒。
如何撬开她的嘴?或者,如何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信息的提供者?
硬来肯定不行。唯一的机会,或许在于利用她身为战士长的职责和那隐藏在冰冷外表下的、对青冥九霄云安稳的重视。
机会,很快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这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云海尽头刚刚泛起鱼肚白。一阵急促尖锐的鸣镝声突然划破了第七哨所的宁静!
呜——咻——!
那是最高等级的警报声!
平台上的四名守卫瞬间进入战斗状态,羽翼张开,武器出鞘,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
主堡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风汐的身影如同疾风般出现在平台之上,她依旧一袭银白轻甲,面容冷峻,但眼神中却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
“怎么回事?”她厉声问道。
一名负责了望的守卫从哨所最高处的观察点飞速落下,单膝跪地禀报:“战士长!东南方向,约三百里外,靠近灵山外围‘碎星渊’的空域,发现异常能量爆发!伴有强烈的空间扭曲迹象和……和诡异的绿色毒雾!疑似有高强度冲突发生!”
碎星渊?灵山外围?异常能量爆发?绿色毒雾?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让风汐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碎星渊……那是过去那些采药人最常活动的区域之一,也是灵山巫族布置的新警戒圈边缘!”烈风岗失声低呼,印证了欧阳墨殇之前的猜测。
风汐猛地转头,冰冷的目光扫过平台上的每一个人,最后在欧阳墨殇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与怀疑,但很快又移开。
她显然不认为一个被律法锁链困住、伤势未愈的人族有能力在三百里外制造事端。
“第一、第二小队随我立刻出发探查!烈风岗,你带第三小队留守哨所,最高警戒!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看好他!”风汐语速极快,命令清晰果断。
“是!”众战士轰然应诺。
风汐没有丝毫犹豫,背后那对洁白强健的羽翼猛地展开,用力一扇,身形已然化作一道流光,冲向东南方向。另外七八名精锐战士紧随其后,如同离弦之箭,迅速消失在云海之中。
哨所的气氛瞬间变得无比紧张。烈风岗指挥着剩下的三名战士,加固了平台周围的防护禁制,所有人都紧握武器,如临大敌。
欧阳墨殇的心也提了起来。碎星渊的突变,绝非偶然!是幸存的采药人与巫族巡逻队发生了冲突?还是巫族内部被压制的派系起了纷争?亦或是……万灵殿或者方天义开始蠢蠢欲动,在试探巫族的反应?
无论哪种可能,都意味着那看似平静的死水之下,暗流已经开始汹涌!
他必须做点什么。风汐不在,这是他难得的、可以稍加利用的机会。但他依旧被律法锁链和烈风岗等人看守着。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现在最重要的是信息!他需要知道碎星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万象真瞳”被催动到当前能隐藏的极限,远远地望向东南方向。距离太远,他只能看到那个方向的天空云气异常紊乱,隐约有微弱的光芒闪动,细节根本无法分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大约半个时辰后,天际终于出现了返回的流光。
但只有五道!而且速度明显慢了许多,队形也有些散乱!
流光落下,是风汐和四名战士。他们看上去经历了恶战,轻甲上沾染着诡异的、正在缓慢腐蚀金属的绿色粘液,一名战士的羽翼被腐蚀掉了一大片羽毛,脸色苍白,被同伴搀扶着。
风汐的脸色更是冰寒得能刮下霜来,她左侧脸颊上有一道细小的擦伤,渗出的血珠竟然也带着一丝不正常的淡绿色!
“战士长!”烈风岗急忙迎了上去。
“是巫族的‘瘴疠毒蛊’!”风汐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还有操控毒蛊的巫族巡逻队!我们赶到时,只看到几具被毒蛊吞噬得面目全非的尸体,看残留的衣物和工具,像是采药人。我们试图带走一具尸体调查,遭到了巫族巡逻队的伏击!他们根本不听任何解释,直接发动了攻击,手段极其狠辣歹毒!”
采药人被杀!巫族巡逻队伏击风汐!
事情严重了!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越界偷采,而是上升到了流血冲突,甚至是对羽族战士长的直接攻击!
“他们难道想挑起两族战争吗?!”烈风岗又惊又怒。
“他们声称是在清剿‘亵渎圣地的蛀虫’,任何靠近碎星渊的外族,格杀勿论!”
风汐咬牙道,她从怀里取出一块被绿色毒液污染了一半的、焦黑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已经被破坏的图腾,“这是在某个采药人尸体附近找到的,像是某种信物,但被刻意毁坏了。”
欧阳墨殇的目光立刻聚焦在那块木牌上。虽然残破,但他“万象真瞳”还是勉强捕捉到那图腾的一丝残余痕迹——那似乎是一株被藤蔓缠绕的幼苗,透着一种顽强而又被束缚的意味。
这个图腾,与他从风铃儿和烈风岗描述中感知到的、“黎巫”、“木巫”这一派的自然属性,隐隐吻合!
是“交流派”的巫族在暗中联系采药人?结果被“避世派”的巡逻队发现并血腥镇压?
“避世派”甚至不惜伏击前来调查的羽族战士长,是为了杀人灭口,掩盖他们镇压内部反对派的事实?还是说,这本身就是“避世派”故意设下的陷阱,旨在激化矛盾?
信息量巨大,且扑朔迷离!
风汐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复杂性,她紧握着那块残破的木牌,眼神变幻不定。
这事关两族关系,甚至可能牵扯巫族内斗,远不是她一个哨所战士长能单独处理的。
“立刻将此事详细经过,连同此物,急报执律堂和长老会!”风汐沉声命令道,“烈风岗,加强警戒!在我收到进一步指令前,哨所许进不许出!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
“是!”烈风岗领命,立刻安排人手去发送紧急讯息。
风汐则拿着那块木牌,快步走向主堡,她需要亲自撰写报告。经过欧阳墨殇身边时,她的脚步顿了一下,侧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极其复杂,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快步离开了。
欧阳墨殇站在原地,心中波澜起伏。
碎星渊的冲突,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彻底打破了表面的平静。巫族的内斗已经激烈到了开始流血的程度,并且开始将羽族牵扯进来。
那块残破的木牌信物,是关键证据!它可能指向被压制的“交流派”。
风汐现在一定急于弄清楚那块木牌的来历和含义,但这属于巫族内部事务,羽族方面未必有详细资料。
欧阳墨殇意识到,他的机会来了。
他或许无法直接告诉风汐那图腾可能代表“黎巫”或“木巫”,但他可以引导她,让她自己去发现。
傍晚时分,风铃儿来送餐食时,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恐和担忧,显然听说了碎星渊的冲突。
欧阳墨殇接过餐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吃,而是望着远处渐渐沉入云海的夕阳,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好诡异的毒蛊……听闻巫族不同派系,擅长之术亦有不同。不知那瘴疠毒蛊,是巫族哪一脉的传承?还有那木牌上的图腾,似草木又受束缚,倒让我想起古籍中记载的,一些崇拜自然之灵却又恪守古老戒律的部落……”
他的声音不大,恰好能让风铃儿和不远处的烈风岗听到。
风铃儿歪着头,努力回想:“不同的派系?嗯……好像是的哦……我记得姨母好像提过一句,说以前来交换物资的巫族里面,有些穿深绿袍子的比较和气,带来的药材也更好;有些穿灰黑袍子的就冷冰冰的,检查东西也特别严格……啊!我想起来了!”
她忽然轻轻叫了一声,“那个穿深绿袍子的巫族叔叔,他的袖口好像就绣着一个……一个小小的、绿色的叶子一样的图案?不过好像没有藤蔓缠绕……”
深绿袍子?叶子图案?这很可能就是“木巫”一系的标志!
而灰黑袍子、检查严格,则对应了“避世派”!
烈风岗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猛地转过头,看向风铃儿:“铃儿小姐,你说的是真的?那个叶子图案?”
“我……我也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吧……”风铃儿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
烈风岗却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大腿:“对了!我以前好像也见过!几年前,帮我弄到幽影菇的那个老采药人,他偷偷给我的药材包裹里,好像也塞了一小块用类似图案的火漆封口的碎皮子!当时没在意,还以为是什么防潮的标记!”
线索瞬间串联了起来!
深绿袍子、叶子图案、木巫、被压制的派系、采药人、幽影菇、还有碎星渊那块被毁坏的、带有被缚幼苗图腾的木牌!
一切似乎都指向了“木巫”这一派,可能在暗中通过采药人等渠道,与羽族这边进行着极其有限的、地下的联系!而这次碎星渊事件,极有可能是“避世派”发现了端倪,进行的血腥清洗和警告!
欧阳墨殇没有再说话。他知道,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已经足够风汐(或者通过风铃儿和烈风岗之口传到风汐耳中)产生联想了。
接下来,就看风汐如何行动了。而她面临的,将是一个极其复杂的政治漩涡。
欧阳墨殇默默地吃着已经微凉的食物。他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风汐的注意力已经被完全吸引到了巫族内斗和两族关系上,对他这个“意外闯入者”的怀疑会暂时降低。
而且,他或许已经不经意间,在风汐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关于巫族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存在可争取力量的种子。
这对于他未来调查巫族真相,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帮助。
夜幕降临,青冥九霄云的星辰格外璀璨明亮,却也格外冰冷。哨所的气氛依旧紧张,但欧阳墨殇的心中,却仿佛看到了一丝穿透迷雾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