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静之在通州 的雷霆手段,如同在沉寂的潭水中投下巨石,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北直隶,并向着帝国的腹地蔓延。当他持王命旗牌 进入山东 地界时,感受到的不再是通州那种猝不及防 的恐慌,而是一种沉甸甸 的、蓄势待发 的敌意。
山东,孔孟桑梓之邦,文脉深厚,士族盘根错节,土地兼并 之烈,赋役不均 之甚,甲于天下。这里的官员、士绅、豪强,早已通过姻亲、师承、同乡 等关系,织成了一张覆盖全省、上达天听 的巨大关系网。陈静之在通州动了一小撮勋贵子弟,尚可说是敲山震虎,但若想在山东这根深蒂固的泥潭 里推行《考成法》,无异于撼动泰山!
济南府,巡抚衙门。山东巡抚孙延圭,出身琅琊孙氏,与首辅韩迁 有师生之谊,为官二十余载,老于世故。他对陈静之的到来,表面极尽谦恭礼遇,亲自出城迎接,安排馆驿,宴席丰盛。但言谈之间,无不透露出 “山东情势复杂,宜缓不宜急” 的劝诫之意,并暗示山东官场人才辈出,考核之事,巡抚衙门 自会 “秉公办理”,无需御史大人过分操劳。
陈静之(陈烬)心如明镜,这孙延圭是想把他高高供起,架空 他的巡查之权。他不动声色,宴席之上只谈风月,不涉政务。次日,却绕过巡抚衙门,直接明发告示,宣布巡按御史行台 开门理事,受理一切关于《考成法》施行及官员政绩之申诉举报,并再次 将通州模式 的 “明榜招告” 推行开来!
这一次,回应者依旧寥寥,但压力 却以另一种形式显现。
数日间,巡按行台 门前,便开始出现奇怪的“热闹”。先是几名老秀才 手持万民伞(实则寥寥数人签名),称颂本地某知县 “爱民如子,政绩卓着”;接着又有乡民(衣着过于整洁,不似农夫)哭诉邻县县令 “催科太急,民不聊生”(所指之事却含糊不清,经查纯属子虚乌有);更有地方士绅 联名递上说帖,委婉 提醒御史大人 “少年气盛,需防小人利用,破坏地方和睦”。
颠倒黑白、混淆视听、道德绑架!种种手段,皆是官场老吏 惯用的软刀子,目的就是搅浑水,拖延时间,让陈静之无从下手。
陈静之冷笑应对。对“万民伞”,他当场考较 那几名老秀才的学问 与所颂政绩之具体细节,问得对方支支吾吾,狼狈而逃;对“哭诉乡民”,他命随行刑名老吏 分开详细询问,很快找出破绽,戳穿谎言,并将背后指使的地方胥吏 当场锁拿,以 诬告 罪 鞭笞示众!对士绅说帖,他不予理会,反而将说帖内容 抄录公布,让百姓评议,反将一军!
霹雳手段 之下,魑魅魍魉 暂时退散。但陈静之知道,这仅仅是开场锣鼓。真正的较量,在于核查 那些根深蒂固 的实权官员!
他再次祭出法宝——绕过官方文书,直查原始档案与实地走访!他将随员分为数组:一组核查 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的钱粮总册、刑名卷宗;一组深入 济南、兖州、东昌 等府县的户房、刑房,调取 最底层 的鱼鳞册(土地档案)、黄册(户口档案)、赋役全书、案卷原始票拟;他自己则带着少数精干人员,微服 深入乡间、市集、码头,实地查看 漕粮征收、驿站运行、官仓储备,并私下走访 那些真正 的农户、小贩、驿卒。
这一查,触目惊心的黑幕 被层层揭开!
济南府 下某县,县令为迎合《考成法》中 “垦田增户” 的指标,竟强行摊派,虚报 新垦田亩数千顷,将荒山、滩涂 甚至百姓祖坟 都计入纳税田亩,搞得民怨沸腾!而布政使司 竟审核通过,予以褒奖!
兖州府 某漕粮征收重点县,官绅勾结,“踢斛淋尖”(量米时故意踢斛使米压实,溢出部分被胥吏贪墨)、“折色火耗”(将税粮折银征收,肆意加收损耗)等陋规 竟比法定税额 高出三成!百姓苦不堪言,而考核评语 中竟写着 “催科得法,民无怨言”!
东昌府 一桩人命官司,凶手 乃当地豪强之子,证据确凿,却被府、县两级 以 “证据不足” 为由,拖延不决 达三年之久!苦主家破人亡,而主管刑名的官员 考核却是 “明察秋毫,狱讼清简”!
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陈静之怒发冲冠!这已不是简单的吏治懈怠,而是系统性的腐败 与欺瞒!整个山东官场,从省级大员 到底层胥吏,许多人都烂透了!
他不再犹豫,再施辣手!绕过 巡抚孙延圭,直接 以王命旗牌,下令锁拿 了济南府 那位虚报垦田 的知县、兖州府 盘剥百姓的知县 及户房书吏、东昌府 徇私枉法的推官 等十余名 罪证确凿 的官员!并行文 布政使司、按察使司,严词质问 其失察之罪!
山东官场,瞬间爆炸!
这一次,反弹之力远超通州!被拿问官员的座师、同乡、姻亲 在京在省,疯狂活动!弹劾陈静之的奏章,不再是雪片,而是如同暴雨 般倾泻向京城!
弹劾的罪名也升级 了:“专权擅杀,目无上官”(指绕过巡抚)、“罗织罪名,屈打成招”、“收买刁民,构陷忠良”、“动摇国本,离间君臣”!更有人翻出旧账,将经筵之上 的 “狂言” 与此次 “暴行” 联系起来,攻击他 “心怀叵测,非人臣之相”!
甚至,有山东籍 的御史、给事中 在朝会上痛哭流涕,以头抢地,死谏 要求罢黜陈静之,废止《考成法》!
朝堂之上,反对新政 的声浪达到了顶点!首辅韩迁 也感到压力巨大,不得不向摄政王陈显 进言,委婉 提醒 “操之过急,恐生大变”。
风暴中心 的摄政王陈显,面对汹涌的物议 和庞大的反对势力,第一次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依旧压下了 大部分弹章,但也未再 像通州事后那样明发上谕 支持陈静之。这种沉默,本身就被解读为一种态度的微妙变化。
压力,也传导到了深宫之中。太宗皇帝陈昊 的案头,堆满了为山东官员鸣冤 和攻击陈静之 的奏疏。他天性仁弱,见如此多的老成持重之臣 群起攻之,心中不免动摇 和恐惧。他甚至在一次日常请安 时,小心翼翼 地对摄政王 提及:“皇叔,山东之事……是否……暂缓一步?以免……激起民变?”(他显然将官绅的反对误解为了“民变”)。
陈显看着侄子惶恐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只淡淡道:“陛下, 是非曲直 , 自有公论 。 且看 陈静之 , 如何 自处 吧。”
这句话,很快被有意无意 地传了出去。各方势力都将其解读为:摄政王 可能顶不住压力,准备放弃 陈静之这枚过河的卒子了!
山东巡抚孙延圭 闻讯,精神大振,态度立刻强硬 起来,开始以 “维护地方稳定” 为名,暗中阻挠 陈静之的调查,并秘密搜集 陈静之 “行事乖张” 的 “罪证”。
一时间,陈静之在山东,仿佛陷入了四面楚歌 的绝境。随行人员中,也开始出现动摇 和恐慌 的情绪。
夜色深沉,济南巡按行台内,烛火摇曳。陈静之独立窗前,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嘴角却勾起一抹冷峭 的弧度。
显儿,这就要顶不住了吗?
还是说……这本身也是你 考验 的一部分?
想看看我 孤军深入 之时,是 束手就擒 ,还是能 杀出一条血路 ?
好啊,既然如此……
那朕,就让你,也让这满朝文武,好好看看!
看看我这 “过河卒子” , 是如何 有进无退 、 直捣黄龙 的!
他猛地转身,铺开宣纸,磨墨挥毫。这一次,他写的不是弹劾奏章,也不是案情汇报,而是一封直接上奏 太宗皇帝陈昊 的 《请查山东通赋隐匿疏》!
在奏疏中,他只字不提 官场争斗,而是以其在山东查案时 意外发现 的几条线索 为引子,言之凿凿 地推测:山东 历年 上报的 赋税总额 , 可能存在 巨大 的 隐匿 和 亏空 ! 其原因 , 或是 官绅勾结 , 偷漏税款 ; 或是 胥吏中饱 , 欺上瞒下 ! 此事 关乎 国库岁入 , 关乎 社稷根基 ! 恳请陛下 圣裁 , 另派 干员 , 会同 户部 、 都察院 , 彻底 核查 山东 近十年 钱粮账目 !
这是一招围魏救赵!更是一招祸水东引!将个人恩怨 与政见之争,巧妙 地转化 为关乎国家财政安全 的大案要案!一旦皇帝下旨彻查山东通赋,那么山东 的大小官员、士绅豪强,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跑!到时候,谁还有心思盯着他陈静之?怕是都要忙着填窟窿、撇清关系了!
而这封奏疏,他选择了直达天听!他要看看,那位深居宫中 的皇帝孙子,接到这封关乎钱袋子 的奏疏后,会是什么反应!他更要借此,试探 一下摄政王 的底线 与决心!
泰山压顶?
朕便在这泰山之上,再点一把 燎原大火 !
看是这山先塌,还是朕先…… 浴火重生 !
奏疏以六百里加急,连夜发出。陈静之的目光,再次投向山东厚厚的案卷,眼神冰冷而坚定。
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