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十月十六,午时,夷陵以西,蜀军中军大营。
连日的阴雨终于暂歇,但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蜀王陈恪的脸色,比天色更加阴沉。他站在大帐外的高台上,望着东方荆州方向,那里依稀可见官军水陆联营升起的袅袅炊烟,以及更远处荆州城头残破却依旧矗立的轮廓。
“五天了…”他低声自语,“‘秋水’先生说的‘旬日之期’,已过大半。京师…东南…为何还是毫无动静?”**
身后,“鬼狐”方敬斋躬身肃立,闻言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秋水’先生既有安排,想必不会有误。或许…是时机未到,或许…是京师有变,消息传递需时。”**
“消息需时?”陈恪冷笑一声,“朕的大军,每在这里多待一日,粮草便多耗一分,士气便多泄一分!陈静之不是傻子,他就在对岸眼睁睁看着!他在等,等朕粮尽,等朕军心涣散!”**
“陛下息怒。”方敬斋劝道,“张都督已在加紧从陆路调粮,虽然艰难,但暂时可保无虞。罗将军在苗疆也有进展,若能打通那条秘径,我军便多了一条进退之路。”**
“罗雄…”陈恪的目光投向南方,“他那边,最近可有确切消息?”
“三日前传来最后一封密报,说已寻到一处可能的山道,正在探查。之后…便再无音讯。”方敬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再无音讯…”陈恪的心往下一沉。苗疆那种地方,山高林密,瘴疠横行,土司各怀鬼胎,失去联络,往往意味着凶多吉少。“派人去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就在此时,一名亲卫统领快步登上高台,单膝跪地:“陛下,营外有一人求见,自称…自称是‘秋水’先生的信使,有紧急密信呈上!”**
陈恪与方敬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惊疑。“带他来见朕!”
很快,一名身着灰色布袍、面容普通的中年男子被带了上来。与上次那位信使不同,此人神情略显憔悴,眼中带着血丝,似是长途跋涉而来。**
“草民参见陛下。”那人行礼,声音沙哑。**
“信呢?”陈恪直截了当。
灰衣人从贴身衣襟内取出一枚腊丸,双手奉上。陈恪接过,捏碎,取出里面的绢纸。这次的字迹不再娟秀,略显潦草,仿佛是仓促间写就:
“京师有变,然陈显防范甚严,太后之事暂难奏效。东南风起稍阻,夷人船队遇风浪,需迟数日。”
“然大势仍在我手。陛下可遣死士,散播谣言于京师:言陈显为固权位,暗中下药,欲使太后病重不治,以绝后患。同时,可令潜伏于南京、江南之人,制造混乱,刺杀官吏,焚烧粮仓,嫁祸于陈静之部属,使其内部生疑,前线不稳。”
“如此,不出五日,京师必乱,江南必惶。待其自顾不暇,陛下再挥师东进,必可一战而定!切记,稳住前线,静待佳音。”**
看完密信,陈恪的脸色变幻不定。信中的内容,与上次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不同,透着一股急切和…不确定。“京师有变”却“暂难奏效”,“东南风起”又“遇风浪”…这与他期待的、摧枯拉朽般的“佳音”相去甚远。
“先生…可还有其他吩咐?”陈恪抬头,看向那灰衣人。**
“先生只让在下转告陛下,”灰衣人低声道,“计已定,然行事在人。请陛下…务必慎重,果决。成败,或在此一举。”**
“成败在此一举…”陈恪重复一遍,眼中闪过一丝狠色。是啊,已经走到这一步,开弓没有回头箭。“秋水”先生的计策虽然冒险,但确实是目前打开局面的最快方法。散布陈显弑母的谣言,足以动摇其统治根基;在江南制造混乱,则能牵制陈静之的精力,让他首尾难顾。
“朕明白了。”陈恪点头,“你回去告诉先生,朕…会按计行事。”
“是。”灰衣人躬身,“在下告退。”**
待灰衣人离开,方敬斋上前,面带忧色:“陛下,此计…是否过于行险?散布此等谣言,若被查实是诬陷,恐会适得其反,让天下人更加同情陈显。而在江南制造事端,若处置不当,反而可能暴露我们潜伏的力量。”
“行险?”陈恪转身,目光锐利,“方先生,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就这么灰溜溜地退回蜀中?天下人会如何看朕?那些暗中观望的人,还会相信朕能成事吗?”**
“可是…”**
“没有可是!”陈恪打断他,“就按先生的计策办!立刻挑选精干死士,携带谣言文书,秘密潜入京师,务必在三日内,让‘陈显弑母’的消息,传遍北京城的大街小巷!”
“…是。”方敬斋知道劝不动,只能领命。**
“同时,”陈恪继续道,“传令我们在南京、苏州、杭州等地的暗桩,可以动了!不求造成多大破坏,但一定要闹出动静,要让人觉得…这是陈静之在江南杀戮过甚,引发的民变!”
“是!”
“还有,”陈恪的目光重新投向荆州方向,“告诉张定边,这几日,给朕不惜代价,猛攻对岸官军营垒!不求攻破,但一定要打出声势,拖住赵铁和俞大猷,不能让他们有余力回援江南或关注京师!”
“臣…明白!”方敬斋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去安排。他知道,这是一场豪赌,赌上了蜀王所有的潜伏力量和前线大军的元气。成,则局势逆转;败,则万劫不复。
陈恪独自站在高台上,任由凛冽的秋风吹拂着他的衣袍。他的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
“陈显…陈静之…”他低声道,“这一局,朕还没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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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申时,武昌,钦差行辕。
气氛同样凝重。陈静之的面前,摊开着数份来自不同方向的密报。
“大人,”王大力声音急促,“蜀中‘影子’急报!罗雄所部在苗疆遇伏,损失惨重,罗雄本人…被其麾下一名副将阵前斩杀!那副将已率残部向王侍郎投诚!”**
陈静之眼中精光一闪:“好!王守仁果然不负所望!那副将…可是我们的人?”
“正是!王侍郎暗中掌控已久,此次一举建功!罗雄一死,其部星散,蜀王南下偏师已不足为虑!王侍郎正趁机整顿苗疆土司,稳定西南!”
“做得好。”陈静之点头,但眉头并未舒展,“荆州方向呢?赵铁和俞大猷可有新报?”
“赵将军报,对岸蜀军今日攻势异常猛烈,虽被击退,但我军亦伤亡不小。蜀军似在不顾代价地进攻,与之前固守姿态截然不同。俞军门水师亦遭蜀军残存船只骚扰,但无大碍。”
“不顾代价…”陈静之的手指敲击着桌面,“蜀王…是沉不住气了,还是…在掩饰什么?京里和江南,可有异动?”
“京中…”王大力迟疑了一下,“冯公公密信,太后病情…似乎有反复,太医束手无策。陛下仍日夜侍疾,但…朝中已有流言暗起…”
“什么流言?”
“…极其恶毒。竟有传言,说…说太后之病,乃是因为…因为陛下为绝后患,暗中…”
“住口!”陈静之厉声打断,但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瞬间明白了蜀王和“秋水”的毒计!这是要利用太后病重,从伦理上彻底摧毁陈显的统治合法性!弑母囚兄,这是足以让任何帝王身败名裂、众叛亲离的罪名!
“好毒辣的计策…”陈静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江南呢?”
“南京、苏州等地,今日接连发生数起小规模骚乱,有粮仓失火,有官吏遇刺,现场还发现了…仿制我军‘影卫’的令牌和标识!”王大力声音带着愤怒。
“嫁祸?”陈静之冷笑,“果然是一环扣一环。散播谣言动摇京师,制造混乱扰乱江南,前线再猛攻施压…这是想让我首尾难顾,内外交困啊。”
“大人,我们该如何应对?”
陈静之沉默片刻,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缓缓扫过北京、武昌、荆州、成都…“蜀王急了。这说明‘秋水’的后手并不顺利,或者…他感觉到了我们的压力。他这是在孤注一掷,想要乱中取胜。”
“那我们…”
“将计就计。”陈静之的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他不是想乱吗?我们就让他更乱!”
“王大人的意思是…”
“第一,立刻以我的名义,发檄文天下!揭穿蜀王陈恪勾结佛郎机夷人、私购军火、图谋不轨、祸乱国家的罪行!将俞大猷水师缴获的密信、海图等证据,择其要害,公之于众!同时,将他散布谣言、构陷君父、在江南制造混乱嫁祸于人的行径,一并揭露!我们要抢在他前面,占据大义名分!”
“是!”
“第二,传令王守仁!让他在蜀中,利用罗雄之死和苗疆土司归附之事,大做文章!散播蜀王穷兵黩武、众叛亲离、败局已定的消息!动摇蜀地军民之心!同时,让他设法与蜀军中那些被我们联络过的将领取得联系,许以高官厚禄,策动他们…阵前起义,或至少保持中立!”
“是!”
“第三,告诉赵铁和俞大猷!蜀军猛攻,乃是强弩之末,回光返照!让他们坚守营垒,消耗敌军!同时,秘密集结一支精锐,由赵铁亲自率领,寻找战机,准备…渡江反击!”
“渡江?”王大力一惊。
“不错。蜀军主力被张定边带到东岸,西岸必然空虚。而且其军心已乱,粮道不畅。一旦我们反击得手,截断其归路,张定边这数万大军,就是瓮中之鳖!”陈静之的手指重重戳在舆图上夷陵的位置。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陈静之转身,目光如炬,“给冯保回信!让他…在京城,主动散播消息。”
“主动散播?”王大力不解。
“对。就散播…蜀王因起兵无名,天下唾弃,为挽回人心,竟丧心病狂,勾结宫中叛逆(指可能与太后或‘风’有关),欲对太后凤体不利,制造‘弑母’假象,嫁祸陛下!而江南之乱,亦是他所为,意在扰乱朝廷平叛大局!”陈静之的声音冰冷,“他蜀王会散播谣言,我们难道不会?而且,我们的‘谣言’,半真半假,更有说服力!尤其是勾结宫中叛逆这一条…冯保知道该怎么做。”
王大力倒吸一口凉气,随即眼中露出钦佩之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大人高明!”
“还有,”陈静之顿了顿,“以我的私人名义,给陛下再写一封密信。除了禀报军情,更要恳切陈情…请陛下,务必以江山社稷为重,保重龙体。太后之事…若有需要,我可秘密派遣江南名医入京。另外…”他声音低沉下去,“请陛下…对坤宁宫,尤其对太后的汤药饮食,务必…万分小心。”
王大力心头一凛,重重点头:“是!卑职明白!”
“去吧。立刻去办。”陈静之挥挥手,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连续的高强度思虑和肩伤的隐痛,让他感到一阵阵眩晕。
王大力躬身退下。书房内重归寂静。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陈静之的身影拉得很长。他走到窗边,望着北方阴沉的天际。
“陛下…皇兄…”他低声喃喃,“这一次,我们兄弟…一定要赢。为了这江山,也为了…我们自己。”
他仿佛能看见,千里之外的北京城,正被无形的谣言和恶意笼罩。而荆州前线,即将爆发更惨烈的血战。江南之地,暗流汹涌。蜀中腹地,王守仁正在刀尖上跳舞。
而他,陈静之,就站在这风暴眼的中心,手握利剑,目光沉静地等待着…那一声撕裂天地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