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十月十一,寅时末,虎跳峡江面。
天光未亮,江上雾气浓得化不开,如同一层厚重的、湿漉漉的灰白幔帐,将两岸陡峭的峡壁和湍急的江水笼罩在一片死寂的朦胧之中。只有江水撞击礁石的轰鸣,在峡谷中不断回荡,如同巨兽沉闷的喘息**。
俞大猷身披山文甲,手按剑柄,立于福船“镇江”号的高大船楼之上。他的目光如同鹰隼,穿透层层雾霭,死死盯着上游方向。他的身后,三十余艘大小战船(包括十二艘主力福船),以一种特殊的阵型,静静地锚泊在江心。船上灯火全熄,士卒们皆伏于甲板,只有偶尔传来的、压抑到极致的咳嗽声,证明着这是一支蓄势待发的精锐。
“军门,”一名浑身湿透的哨船校尉被拉上船,声音因寒冷和兴奋而微微颤抖,“来了!蜀军水师主力,约一百五十艘,正顺流而下,已过前方三里处的‘鬼见愁’滩!”**
“阵型如何?”俞大猷的声音平静,但按在剑柄上的手指微微收紧**。
“以大型艨艟为前导,斗舰、走舸护卫两翼,运兵船、辎重船居中。队形…颇为严整,看来是想一举冲破我军阻拦,直抵荆州。”**
“严整…”俞大猷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在这虎跳峡,队形越严整,死得越快。”他转身,对身后的旗牌官沉声道:“传令!”
“各船,解开首尾铁索!撤去挡板,露出火炮!”
“火船队,准备!”**
“弓弩手、火铳手,上甲板,隐蔽待命!”**
“所有人,听我号令!没有我的旗号,不许擅动一兵一卒,不许发一炮一矢!违令者,斩!”**
“是!”旗牌官低声应诺,迅速将命令通过旗语和口令传递下去。
很快,船队中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和木板移动的声音。原本看似杂乱锚泊的船只,悄然间完成了战斗准备。那些被伪装成货船或破旧漕船的福船侧舷,挡板滑开,露出一门门黑洞洞的炮口。更有十余艘小型快船,悄然从大船阴影中驶出,船上堆满了浸透火油的薪柴,船头还装有尖利的铁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雾气依旧浓重,但东方的天际,已隐隐透出一丝鱼肚白。江水的轰鸣声中,开始夹杂进一种低沉的、绵密的鼓声,以及…无数船桨划水的哗啦声**。
来了**!
俞大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能感觉到脚下甲板传来的、越来越明显的震动——那是大批船只破浪而来引起的水波。
终于,雾气的边缘,出现了影影绰绰的帆影。先是一点,然后是一片,最后…是铺天盖地的黑影!数十艘高大的艨艟战舰,如同移动的水上城堡,劈开雾霭,出现在视野之中!船头那狰狞的撞角和密集的箭垛,在朦胧的晨光下闪着寒光。船帆上巨大的“蜀”字,刺目惊心。
“一百步…八十步…五十步…”俞大猷心中默数。蜀军的前锋船队,已经进入了虎跳峡最狭窄、水流最急的江段。两岸峭壁仿佛随时要合拢,将这支庞大的船队挤压粉碎。
“点火!”就在蜀军前锋即将与俞大猷的船队擦身而过的瞬间,俞大猷猛地拔出佩剑,厉声嘶吼!
“呼——!”早已准备好的十余艘火船,船尾的火油被瞬间点燃!熊熊烈焰腾空而起,将周围的雾气都映成了诡异的橘红色**!
“放!”俞大猷剑锋直指上游**!
“喀拉拉——!”拴住火船的缆绳被砍断!十余条火龙,借着湍急的水流和东南风,以惊人的速度,直扑向蜀军船队最密集的中段!
“火船!是火船!快散开!散开!”蜀军船队中,响起了惊恐万状的嘶喊。然而,在这狭窄的江面,船只拥挤,水流又急,想要瞬间转向或散开,谈何容易?
“轰!轰!轰!”火船狠狠撞上了蜀军的艨艟和斗舰!船头的铁锥深深嵌入敌船船体,熊熊烈焰瞬间沿着船帆、缆索蔓延开来!更有装满火药的火船发生剧烈爆炸,将附近的小船直接撕碎!
一时间,江面上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蜀军船队中段,陷入一片混乱!着火的船只如同移动的火炬,疯狂地撞向周围的同伴,将更多的船只引燃!惨叫声、爆炸声、木材断裂声响成一片!
“好!”俞大猷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所有战船,左满舵!抢上风!侧舷火炮,给我轰!”
“左满舵!”“镇江”号上,舵手声嘶力竭地吼道,用尽全力转动巨大的舵轮。
庞大的福船在江心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将装有火炮的右侧船身对准了混乱中的蜀军船队。其他福船和苍山船也纷纷机动,抢占有利位置**。
“瞄准敌舰水线!”各船的炮长们嘶吼着。
“放!”俞大猷再次挥剑**。
“轰隆隆隆——!”震耳欲聋的炮声,压过了江水的轰鸣,在峡谷中炸响!数十门火炮同时喷吐出炽热的火舌,无数铁弹如同死神的镰刀,呼啸着砸向蜀军船队**!
“砰!砰!砰!”木屑横飞,血肉四溅!一艘正在努力转向的艨艟被数发炮弹同时命中水线,巨大的船体猛地一震,开始急速倾斜,船上的士卒如同下饺子般纷纷落水!更多的小船被直接打得粉碎!
“反击!给我反击!”蜀军水师统领刘猛站在一艘未被火船波及的大船上,目眦欲裂,“弓弩手!火铳!靠过去!接舷战!”**
然而,混乱的船队,汹涌的火势,以及居高临下、不断喷吐火舌的官军炮船,让他的命令很难有效执行。只有零星的箭矢和火铳射击落在官军船上,造成的伤害有限**。
“军门!敌军后队在转向,想要逃!”旗牌官大喊。
“想跑?”俞大猷冷笑,“传令!苍山船队,追击!不许放走一条大船!福船队,继续炮击,掩护!”**
“是!”
数十艘灵活的苍山船和快艇,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从福船的掩护下窜出,直扑向那些试图转向逃窜的蜀军船只。他们不与之硬拼,而是不断用火铳、弓弩袭扰,专挑舵手、帆手射击,让对方无法顺利操舟。
战场,彻底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熊熊的火光,将整个虎跳峡照得如同白昼。江面上,到处都是燃烧的船只残骸、漂浮的尸体和绝望哀嚎的落水者。空气中充斥着焦糊味、血腥味和火药味**。
刘猛眼睁睁看着自己精心打造的水师主力,在这狭窄的江段化为炼狱,心如刀绞。他知道,自己败了,而且是一败涂地。不仅水师主力尽丧,更重要的是,失去了对长江的控制,张定边陆师的侧翼和后路,将彻底暴露在官军水师的兵锋之下!
“都督…末将…有负所托啊!”他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嚎,拔出佩刀,就要自刎。
“将军不可!”身边的亲兵死死抱住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我们撤吧!”
“撤?往哪里撤?”刘猛惨笑,“水路已断,陆路…”他看了一眼两岸陡峭的悬崖,“传令…能走的船,不要管队形了,各自突围!能走一个是一个!”**
说完,他挣脱亲兵,却没有再自刎,而是疯狂地砍倒一面冲上来的官军快船上的几名士卒,嘶声吼道:“弟兄们!跟我杀出去!”
然而,大势已去。失去了指挥和阵型的蜀军水师,在俞大猷有条不紊的追击下,很快就被分割、包围、歼灭。只有零星的几艘小船,凭借对水道的熟悉,侥幸逃入了支流或浅滩,消失在晨雾与山影之中**。
当东方的朝阳终于刺破云层,将金色的光芒洒在江面上时,虎跳峡的战斗已接近尾声。江面上,到处都是燃烧的残骸和漂浮物。俞大猷站在“镇江”号船头,望着这片修罗场,脸上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深深的疲惫**。
“清点战果,打捞落水敌军。”他沉声道,“能救的,救上来。死的…集中焚化,免生疫病。”
“是!”
“我军伤亡如何?”**
“回军门,初步统计,我军沉没苍山船三艘,快艇十余,伤亡…约四百余人。”一名副将禀报,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然敌军水师主力…几乎全军覆没!缴获、击沉敌舰一百三十余艘,俘虏、斩杀敌军…不计其数!”**
“四百换一万…”俞大猷低声自语,“值了。”他抬起头,看向荆州方向。那里,隐约传来沉闷的炮声和喊杀声,比昨日更加激烈**。
“传令!”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坚定,“所有战船,立刻整队!补充弹药,抢修损伤!一个时辰后,全军顺流而下,驰援荆州!”
“是!”众将轰然应诺,士气如虹**。
俞大猷知道,水战的胜利,只是第一步。真正的考验,在荆州城下。张定边得知水师覆灭,必然会疯狂地攻城,做最后一搏**。
他转身,对身边的文书道:“立刻起草捷报,六百里加急,报与陈大人,并…直送京师!”**
“是!”
朝阳之下,“镇江”号的主桅上,那面残破却依旧猎猎作响的“俞”字大旗,被染上了一层金边,仿佛浴火重生。
而此刻的荆州城,正迎来它建城以来,最黑暗、也最血腥的一个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