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九月廿六,午时,成都。
秋日的阳光罕见地刺破连日的阴霾,灼灼地照在蜀王府前宽阔的校场上。黑压压的军阵肃然林立,刀枪如林,反射出一片令人心悸的寒光。玄色的“蜀”字大旗与明黄的“清君侧”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彼此纠缠,仿佛两条搏杀的巨龙。
高台之上,蜀王陈恪一身金甲,外罩杏黄衮服,头戴紫金翼善冠,按剑而立。他的面容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慑人,燃烧着毫不掩饰的野心与决绝。他的身后,是数十员顶盔贯甲、面色肃杀的将领,以及一众身着朝服、神情各异的文官**。
台下,三万精锐蜀军鸦雀无声,只有战马偶尔发出的响鼻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吉时已到——!”司礼官拖长了声音高唱**。
陈恪上前一步,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无边无际的军阵。他深吸一口气,声音灌注了内力,如同滚雷般在校场上空炸开:
“大燕的将士们!”**
声浪滚滚,传遍四野。
“今日,我等在此,非为一己之私,非为裂土封王!”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悲愤与激昂,“我等,是为了这朗朗乾坤!为了这亿兆黎民!为了我大燕的万世基业!”
“奸佞当道,蒙蔽圣听!陈静之、冯保等宵小,把持朝政,祸乱宫廷,屠戮忠良,荼毒百姓!勾结外寇,贩卖军械,引狼入室!致使江南之地,民不聊生;天下汹汹,人心离散!”
“今上(陈显)受其蛊惑,不辨忠奸,致使朝纲紊乱,法度废弛!更有囚母之举,悖逆人伦,天怒人怨!”
“本王,太祖高皇帝之苗裔,成祖文皇帝之血脉,受封蜀地,屏藩西南,凡四十余载,夙夜匪懈,惟以保境安民为念!然目睹社稷将倾,苍生倒悬,岂能坐视?!”
“故,今日,昭告天地祖宗,起兵!清君侧!靖国难!”**
“诛陈静之!除冯保!清君侧!安天下!”
最后四句,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吼出,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诛陈静之!除冯保!清君侧!安天下!”
台下,三万将士齐声怒吼,声浪如海啸般冲天而起,震得校场四周的旌旗哗啦作响,震得远处成都城的城墙似乎都在颤抖!无数把雪亮的刀枪举起,汇成一片死亡的森林!
“祭旗!”陈恪猛地拔出腰间宝剑,剑尖直指苍穹**!
数名赤膊的刽子手,将三名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口中塞着破布的囚犯拖到帅旗下。这三人,一是陈显派来“辅佐”蜀王的监军太监,一是王守仁安插在军中的暗桩,还有一人,则是成都城内公开反对起兵的一名老儒。
“斩——!”陈恪面色冷酷,毫不犹豫地挥下手臂!
“嚓!嚓!嚓!”
三道血光冲天而起,三颗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喷洒,染红了高台前的土地,也染红了那面明黄的“清君侧”大纛!
“饮血!盟誓!”**
有军士抬上三碗烈酒,陈恪亲自用剑尖蘸了鲜血,滴入酒碗之中。他端起一碗,面向三军,厉声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陈恪今日起兵,只为清君侧,靖国难!若有二心,天人共戮!”
“愿随殿下,清君侧,靖国难!”众将齐声怒吼,纷纷上前,饮下血酒!
“出征!”陈恪将酒碗狠狠摔碎在地,碎片与血混合,触目惊心!
“咚!咚!咚!”
沉闷而雄壮的战鼓声擂响!号角长鸣!三万大军,如同一条苏醒的黑色巨蟒,缓缓蠕动起来,开出校场,开出成都,向着东方,向着那个他们口中“奸佞当道”的朝廷,滚滚而去**!
尘埃漫天,遮蔽了秋日的阳光。陈恪站在高台上,望着远去的大军,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只有紧握剑柄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王爷…不,陛下,”方敬斋悄步上前,低声道,“檄文已通过各路渠道,发往天下。相信不久,便会传遍大江南北。”**
“很好。”陈恪淡淡道,“王守仁那边…有动静么?”**
“我们的人一直盯着。他…似乎很平静,依旧在行辕中读书写字,接见各地官吏。不过…”方敬斋迟疑了一下,“他昨日暗中派出了三批信使,分别往东、北、南三个方向去了。我们的人…跟丢了一批。”**
“跟丢了?”陈恪眉头一皱**。
“是。往南的那批,进了苗疆十万大山,我们的人…不熟悉路径。”
“苗疆…”陈恪眼中寒光一闪,“他是想…联络土司?”他冷笑一声,“不必管他。苗疆那些土司,各自为政,短视贪婪,给些钱粮女人,自然会倒向我们。王守仁…一个书生,翻不起浪。传令给李将军(左军都督),让他加紧对黔地土司的拉拢,必要时…可以用些手段。”
“是。”方敬斋应道,“另外,‘秋水’先生那边…有新消息传来。”他从袖中取出一枚蜡丸**。
陈恪接过,捏碎,取出里面的纸条,只见上面用娟秀的小楷写着寥寥数语:“东南风已起,静待佳音。京师有变,可图。”
“东南风…京师有变…”陈恪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先生是说…陈静之在江南,要出事了?京师…难道是指太后?”**
“‘秋水’先生神机妙算,既如此说,必有深意。”方敬斋道,“我们是否要加快进军速度?”
“不。”陈恪摇头,“按原计划,稳扎稳打。让张将军(前军都督)在夷陵一带多做疑兵,佯攻荆州,吸引湖广官军注意。我们…要等。”**
“等?”
“等东南的‘风’刮起来,等京师的‘变’发出来。”陈恪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陈显…陈静之…本王倒要看看,当你们腹背受敌、内外交困之时,还能撑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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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蜀王起兵祭旗的同一天,那份“清君侧”的檄文,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以惊人的速度,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传遍了大江南北**。
九月廿八,湖广,武昌**。
湖广巡抚衙门后堂,头发花白的老巡抚韩雍(虚构人物)手持檄文抄本,手在微微发抖。“蜀王…他…他真的反了!还…还自称‘朕’!这…这是大逆不道!是谋反!”他的声音充满了惊怒与恐惧。
“抚台大人,”一旁的布政使面色凝重,“蜀王檄文中所言,虽多是攻讦之词,但…陈静之在江南所为,确是天怒人怨。朝中对其弹劾的奏章,早已堆积如山。如今蜀王以此为名起兵,只怕…天下不明真相者,易受其蛊惑啊!”
“蛊惑?”韩雍苦笑,“只怕…是有人心中本就有此想法吧。蜀地富庶,甲兵精良,蜀王经营多年…此战,祸福难料啊!”他看向窗外阴沉的天空,“速发六百里加急,将此事报与朝廷!另,传令各府县,严加戒备,尤其是与四川接壤的施州、夔州等地!没有本官手令,一兵一卒不得妄动!”**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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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廿九,南京,魏国公府。
当代魏国公徐鹏举(与历史上的徐鹏举并非同一人,虚构)坐在花厅中,面沉如水。他的面前,同样摆着一份檄文抄本,以及…一封来自京城的密信**。
“国公爷,”一名心腹幕僚低声道,“蜀王此檄,句句直指陈静之与冯保,更暗指今上…被蒙蔽。其势汹汹,只怕…来者不善。我南京留守,该当如何自处?”**
徐鹏举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他是开国勋贵之后,与成国公一脉关系密切。陈静之在江南的所作所为,早已触动了他们这些勋贵的利益。而成国公朱勇被变相软禁,更是让他感到了深深的寒意。蜀王的檄文,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陈静之…确实太过了。”他缓缓开口,“杀戮过甚,有伤天和。朝中弹劾如此之多,陛下却…一意孤行。如今蜀王起兵,恐…非孤立之事。”
“国公爷的意思是…”幕僚试探道。
“南京留守,兵不过万,将不过十,能做什么?”徐鹏举冷笑一声,“静观其变吧。传令下去,各卫所加强戒备,但…无本公与兵部调令,不得擅动一兵一卒。另外…”他顿了顿,“让我们在京里的人,多打探打探…太后的消息。”**
“是!”幕僚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徐鹏举独坐良久,拿起那份檄文,又看了一遍,尤其是其中“囚母悖伦”四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山雨欲来风满楼啊…”他低声叹息,不知是忧,还是…某种难以言说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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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一,安庆,钦差行辕。
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陈静之坐在案后,面前摊开的,正是那份“清君侧”檄文的抄本。他的脸色平静,但手中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面却没有一丝涟漪——他的手,稳得可怕**。
下方,俞大猷、赵铁、王大力等心腹将领,以及几位从各地紧急召来的文官,俱是面色铁青,眼中喷着怒火。
“放他娘的狗屁!”王大力率先忍不住,一拳砸在椅子扶手上,“勾结外寇?屠戮忠良?这蜀王老儿,简直是血口喷人!大人在江南出生入死,平定叛乱,整饬吏治,救了多少百姓?他在成都花天酒地,倒有脸说这等屁话!”
“不止是血口喷人。”俞大猷沉声道,“这檄文,毒得很。句句诛心,直指大人与冯公公,更暗指陛下…被蒙蔽。这是要从大义名分上,彻底否定朝廷,否定陛下,否定我们在江南的一切作为!更要紧的是…”他看向陈静之,“他提到了‘囚母’。”
此言一出,堂中瞬间死寂。太后被软禁坤宁宫,虽然陈显极力封锁消息,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在高层,这早已不是秘密。蜀王此刻抛出这个话题,无疑是在朝廷最敏感的伤口上,狠狠撒了一把盐**。
“这檄文一出,”一名文官忧心忡忡道,“天下那些原本就对大人、对朝廷新政不满的士绅豪强,恐怕…会蠢蠢欲动。蜀王…给了他们一个起事的‘大义’名分。”**
“不止是士绅。”赵铁脸色难看,“‘影子’刚传回消息,蜀王的檄文,在江南各地秘密散发,尤其是在那些被我们查抄、打击过的家族旧地。已有数处发生小规模骚乱,有人打出了‘清君侧,诛陈贼’的旗号。虽然很快被镇压,但…影响极坏。”
“还有,”俞大猷补充道,“水师在沿海截获了几批试图北上的海船,上面…都搜出了大量的檄文抄本。看来,蜀王是想把这把火,烧遍全国。”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陈静之身上。他是这檄文中的头号“国贼”,是蜀王起兵的最大借口。他的态度,他的应对,将决定江南,甚至整个天下的走向**。
陈静之终于放下了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微却清晰的“咔”声。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
“蜀王…终于跳出来了。”他的声音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他等这一天,应该等了很久。”**
“大人!”王大力急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立刻上表朝廷,澄清事实,揭露蜀王谋反的真面目!”**
“澄清?”陈静之微微摇头,“他这篇檄文,三分真,七分假,但最厉害的,恰恰是那三分真。我在江南,确实杀了人,抄了家。太后…也确实被陛下软禁于坤宁宫。这些,都是事实。他只是将这些事实,用他的方式串联起来,加上些臆测和谎言,便成了‘清君侧’的大义。”
“那…难道就任由他污蔑?”赵铁不甘道**。
“当然不。”陈静之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锐利的寒芒。“他要战,那便战。他要檄文,我们…也有檄文。”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阴沉的天空。“俞军门。”
“末将在!”俞大猷抱拳**。
“你的水师,立刻进入最高战备。沿海所有港口、码头,严加盘查。凡有传播逆檄、勾连蜀逆者,无论是谁,立斩不饶!”
“是!”
“赵铁。”
“末将在!”**
“你带‘影卫’精锐,立刻南下福建。我收到密报,宁王残部与蜀王、海外佛郎机人,近日在澎湖一带有异动。给我查清楚,他们在密谋什么!若有机会…”陈静之的声音冰冷,“斩草除根。”
“是!”赵铁眼中闪过杀机。
“王大力。”
“卑职在!”
“你坐镇安庆,统筹各地‘影子’。给我盯死江南各地,尤其是那些与蜀地、与被查抄士绅有关联的人。凡有异动,格杀勿论!同时,将蜀王勾结海外夷人、私购军火、图谋不轨的证据,还有他在蜀中横征暴敛、鱼肉百姓的罪证,给我整理出来,同样抄录万份,发往各地!他会蛊惑人心,我们…就揭穿他的画皮!”**
“是!卑职明白!”**
“至于朝廷那边…”陈静之转身,看向北方,“立刻以我的名义,上一道请罪折子。”
“请罪?”众人一愣。
“是。”陈静之点头,“就说,臣陈静之,在江南行事操切,致使物议沸腾,授人以柄,方有今日蜀逆借机作乱之祸。臣…有负圣恩,罪该万死。然,臣之所为,皆为肃清逆党,安定地方,绝无二心。今蜀逆猖獗,臣愿戴罪立功,率江南之师,西进平叛!请陛下…恩准。”**
堂中众人面面相觑。这是…以退为进?主动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然后…请战**?
“大人,这…陛下会准吗?”一名文官迟疑道,“且…蜀地险要,易守难攻,我军新定江南,兵力不足,若贸然西进,恐…”**
“陛下…会准的。”陈静之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因为,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至于兵力…”他的目光投向地图上的某个点,“我们,不是孤军奋战。湖广,云贵…还有人,在等着我们。”**
他没有说是谁,但俞大猷和赵铁的眼睛却是一亮。他们知道,陈静之指的,是那位奉旨入蜀,却一直“按兵不动”的兵部侍郎,王守仁。
“另外,”陈静之的目光重新变得冰冷,“给我查!蜀王的檄文,是通过什么渠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传遍江南的!这里面,一定有‘清流会’,有‘秋水’的影子!把他们挖出来,一个都不要放过!”**
“是!”
“都去准备吧。”陈静之挥了挥手,“暴风雨…真的要来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在它来临之前,筑好堤坝,磨利刀剑。”**
众人凛然,躬身退下。
堂中,只剩下陈静之一人。他走到案前,提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了四个力透纸背的大字**:
“逆者,当诛!”
墨迹淋漓,杀气盈纸**。
他放下笔,望向窗外。乌云,不知何时已再次遮蔽了天空,沉甸甸地压在安庆城头。远处的长江,波涛汹涌,拍打着堤岸,发出沉闷的轰响,如同战鼓。
“蜀王陈恪…‘秋水’…”他低声自语,“你们以为,这篇檄文,就能动摇军心,扰乱天下吗?”
“你们错了。”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决绝的弧度,“这只会让我…更快地,把你们…连根拔起!”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当它汇聚成席卷天下的风暴时,最先被摧毁的,往往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弄潮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