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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庆城,知府衙门。

浓烈的药味混合着血腥气,在压抑的空气中弥漫。庭院里堆叠着卸下的带血甲胄,檐下坐着或躺着缠满绷带的伤兵,低低的呻吟与啜泣声断续传来。正堂已被改为临时的医署与中军大帐,人影幢幢,步履匆忙,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内堂,陈静之躺在简易的行军榻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左肩处厚厚的绷带下,仍有暗红的血渍渗出。一名须发花白的老军医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换药,动作轻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俞军门…”陈静之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陈大人,您醒了?”守在榻边的沈炼连忙俯身,眼中布满血丝。“您昏迷了两个时辰。俞军门在外主持追击溃敌、清点战果,京营的援军也已到了,是…是成国公朱勇率领的前锋,大军在后,摄政王殿下…也在军中!”

陈静之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却有些涣散,过了片刻才重新聚焦。“水**…”

沈炼连忙端来温水,小心扶他起身,喂了几口**。

温热的液体滑过干裂的喉咙,带来些许清明。陈静之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几分往昔的冷静。“战况…如何?宁王…”**

“大捷!”沈炼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俞军门率骑兵突袭叛军侧后,与大人您里应外合,叛军大溃!斩首逾万,俘获近两万,缴获军械、粮草无算!宁王…宁王陈宁率残部向西溃逃,俞军门已派精骑追击!京营前锋已接管城防,正在清剿城中残敌与内奸**!”

“我军…伤亡?”陈静之的声音很轻**。

沈炼的激动瞬间褪去,脸色黯了黯:“守城将士…阵亡一千七百三十二人,重伤…四百余,轻伤…不计。赵铁将军所部‘死营’五百人,袭敌后军粮草,焚其大半,然…仅十七人生还,赵将军…身中十余创,力竭而亡…”他的声音哽咽了**。

陈静之闭上了眼睛,胸膛微微起伏。许久,才低低道:“厚葬…抚恤三倍。阵亡将士名册,本官要亲自核对,一个也不能少。他们的家眷…朝廷若不管,我陈静之,管他们一辈子**。”

“是…”沈炼垂首,虎目含泪。

“刘知府…”陈静之又问。

“已…收殓。按大人吩咐,以知府之礼。其家小…‘影子’的人正在查,暂时…尚无消息。”沈炼道**。

陈静之沉默。刘文焕的死,是殉节,亦是赎罪。其中的无奈与挣扎,他能体会一二。这安庆城中,又有多少人,是在这样的夹缝中求生、求死?

“城中内奸,清剿得如何?”他睁开眼,眼中寒光一闪。

“擒获三十七人,皆是死士,大半服毒自尽,余者…正在严审。为首的几人,牙缝中藏有毒囊,皆是…受过严训的细作。不过,从一个重伤的头目口中,撬出了点东西。”沈炼压低声音,“他们…并非直接听命于宁王,而是受一个叫‘秋水’的人遥控。此次行动,是‘秋水’直接下令,要他们在城破或我军最危急时动手,制造混乱,并…伺机刺杀大人您**。”

“‘秋水’…”陈静之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的寒意更盛。“果然…无处不在啊。京营来得如此之快,殿下…此刻在何处**?”

“据成国公言,殿下率中军在后,最迟明日午时可至。殿下有口谕,命大人好生休养,安庆一应善后、防务,暂由成国公与俞军门主持。”沈炼回道。

“成国公…朱勇?”陈静之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此人是勋贵中的实权派,与英国公张辅关系密切,之前在朝中亦曾弹劾过自己。陈显派他来…是何用意?制衡?还是…另有深意?

“是。成国公此刻正在城外大营,与俞军门商议追击宁王残部及布防事宜。”沈炼道,迟疑了一下,又道:“另外…京营的人,已接管了四门防务,我们的人…被要求在营中休整,不得擅动。城中擒获的叛军将领、内奸,也…被京营接手看管了**。”

陈静之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接管防务?隔离他的人?接管人犯?这是…防备?还是…清算的前兆**?

“大人…”沈炼脸上露出忧色**。

“无妨。”陈静之打断他,声音平静,“殿下既有安排,我们遵命便是。你去,将我们手中所有关于宁王、蜀王、‘清流会’的往来密信、账册、口供,尤其是涉及京中、宫中的,全部整理好,誊抄一份。原件…密藏。誊抄本,待殿下到后,我亲自呈上。”

“是!”沈炼心中一凛,明白了陈静之的意思。这是要留后手了**。

“还有,”陈静之看向他,目光深邃,“派最可靠的人,盯住成国公,盯住京营接手的那些人犯,尤其是…与‘秋水’有关的。我要知道,他们问了什么,又…问出了什么。”

“卑职明白!”沈炼重重点头。

“下去吧,我乏了。”陈静之挥了挥手,重新躺下,闭上了眼睛**。

沈炼悄声退出,轻轻带上房门**。

屋内重归寂静。只有药味与血腥气,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哀哭与号令声。陈静之睁开眼,望着头顶简陋的帐幔,眼神明灭不定**。

功高震主?鸟尽弓藏?还是…陈显另有安排?京营的到来,解了安庆之围,却也带来了新的、更深的迷雾。成国公朱勇…‘秋水’…宫中的‘风’…还有那个始终隐藏在幕后、却能调动如此庞大力量的‘清流会’首脑…

一张无形的大网,似乎正在缓缓收紧。而他,陈静之,这个刚刚从血海中爬出来的棋子,下一步,又会被摆在何处?

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握紧,又松开。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战场上的血腥与灼热**。

“不管是谁…”他低声自语,声音冰冷如铁,“想要我陈静之的命…得拿更多的命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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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安庆城西三十里,一处荒废的山神庙。

宁王陈宁盔甲歪斜,发髻散乱,狼狈不堪地坐在积满灰尘的神案下,胸膛剧烈起伏着,眼中满是血丝与不甘。身边只剩下寥寥数十名同样狼狈的亲卫**。

“王爷,喝点水吧。”一名亲卫递上水囊**。

陈宁一把抢过,咕咚咕咚灌了几口,随即狠狠将水囊摔在地上!“废物!都是废物!八万大军!八万啊!竟被陈静之五千残兵,还有…还有俞大猷那匹夫…杀得大败!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亲卫们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蜀王呢?!陈恪那个老狐狸呢?!他的兵呢?!说好的东西夹击,他人在哪里?!”陈宁嘶吼着,状若疯虎。

“报——王爷!”一名浑身是血的斥候连滚爬爬冲进庙,“蜀…蜀王大军…在夷陵…停驻不前!派来信使,说…说…”**

“说什么?!”陈宁一把揪住斥候的衣领。

“说…荆州有变,粮草不济,暂…暂缓东进…请…请王爷…见机行事…”斥候颤声道**。

“见机行事…见机行事!哈哈哈!”陈宁松开手,踉跄后退,发出一阵凄厉的惨笑,“陈恪!你这个无信无义的小人!懦夫!你是要坐看本王败亡,好坐收渔利啊!”**

“王爷,此地不宜久留,京营骑兵还在后面追赶,我们得赶紧走!退回九江,重整旗鼓…”一名幕僚劝道**。

“退?往哪退?!”陈宁猛地转身,眼中凶光毕露,“九江?陈显的大军转眼就到!江西?本王的根基都在此一战丧尽!陈静之…俞大猷…陈显…都是你们!是你们逼我的!”他喘着粗气,眼神闪烁,忽然压低声音,对那幕僚道:“‘秋水’先生…有消息吗?”

幕僚面色一紧,凑近低语:“‘秋水’先生…传讯,让王爷…暂避锋芒,可往南…入闽。那里…有‘先生’的安排。”**

“入闽…”陈宁眼神变幻。福建山多林密,海路便利,确是暂避的好去处。可…“秋水”的话,还能信吗?这次安庆之败,“秋水”承诺的内应、后手,似乎…并未完全奏效。陈静之还活着,城也没破**…

“王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幕僚急道。

陈宁咬牙,脸上肌肉抽搐。半生筹谋,一朝尽丧!他不甘心!可眼前的绝境,又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走!”他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南下!去福建!告诉‘秋水’,本王需要钱粮,需要船只,需要人手!他若再耍花样…本王就把他的事,全都抖出来!”**

“是!是!”幕僚连忙应下**。

一行人匆匆收拾,正欲出庙,殿外却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掌声。

“啪、啪、啪…”

掌声不疾不徐,在寂静的破庙中格外清晰。

“谁?!”宁王与亲卫们骇然变色,纷纷拔刀。

庙门口的阴影中,缓缓走出一人。此人身着普通的青色文士衫,面容平凡,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正是宁王麾下那位神秘的谋士——“鬼狐”方敬斋。但此刻,他的气质却与往日截然不同,少了几分阴鸷,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沉。

“方先生?你…你怎么在此?”宁王惊疑不定**。

“王爷受惊了。”方敬斋微微拱手,“在下奉‘秋水’先生之命,特来接应王爷。”

“‘秋水’先生?”宁王眼神一凝,“他人在何处?为何不来见本王?”**

“‘秋水’先生自有要事,不便现身。”方敬斋从容道,“不过,先生让在下带给王爷一句话,和一件东西。”**

“什么话?什么东西?”宁王急切道。

“先生说:胜败乃兵家常事,王爷不必气馁。福建之路已为王爷铺好,海路、钱粮、接应,一应俱全。只是…”方敬斋顿了顿,目光扫过宁王身边的亲卫**。

宁王会意,挥了挥手:“你们,退下。”**

亲卫们犹豫了一下,退到庙门外**。

“先生还说,”方敬斋压低声音,“蜀王陈恪,已与朝廷暗通款曲。他停兵夷陵,非是粮草不济,而是在等…等朝廷的旨意,等一个…摘取王爷您这颗‘果实’的机会。”**

“什么?!”宁王如遭雷击,“他…他竟敢!”**

“所以,”方敬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递给宁王,“先生让在下将此物交予王爷。此去福建,若遇绝境,或…蜀王有异动,可打开此囊。内有锦囊妙计,可助王爷…绝处逢生,甚至…反败为胜。”

宁王颤抖着手接过锦囊,触手沉甸甸的,似乎是金属之物。他想打开,方敬斋却按住了他的手:“先生有言,不到万不得已,切勿开启。天机不可泄露过早。”**

宁王看着手中的锦囊,又看看方敬斋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心中惊疑、愤怒、恐惧、不甘…种种情绪交织。最终,他将锦囊紧紧攥在手心,咬牙道:“好!本王…信‘秋水’先生一次!先生大恩,本王…来日必报!”**

“王爷言重了。”方敬斋微笑,“车马已在后山备好,请王爷速速移步。京营的追兵,很快就到了。”**

宁王不再犹豫,在亲卫的簇拥下,匆匆从破庙后门离去**。

方敬斋独自站在空旷破败的大殿中,看着那尊残破的山神像,嘴角的笑意渐渐敛去,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讥诮。

“王爷啊王爷…”他低声自语,“‘秋水’先生的‘妙计’,恐怕…并非是为您‘生’而备的啊。蜀王…陈显…陈静之…这盘棋,还没下完呢。您啊,不过是…一颗快要被吃掉的‘弃子’罢了。”**

他转身,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庙外浓重的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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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庆城,京营大帐**。

成国公朱勇一身亮银山文甲,踞坐虎皮交椅,面色沉肃。下首,俞大猷、以及几名京营高级将领分列两旁。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俞军门此番千里驰援,大破叛军,功不可没。本公定当据实奏报朝廷,为军门请功。”朱勇开口,声音洪亮,却带着几分公式化的疏离**。

“末将不敢居功。”俞大猷抱拳,不卑不亢,“全赖陈大人率孤军死守安庆,拖住叛军主力,末将方有可乘之机。陈大人以五千疲卒,抗八万虎狼之师,毙敌逾万,方是首功。”

“陈静之…”朱勇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确实…勇毅可嘉。只是…”他话锋一转,“本公听闻,安庆城中,有人与叛军暗通款曲,甚至…在城破之际,于城中纵火,制造混乱?不知俞军门,可曾听闻?”**

俞大猷眉头一皱:“确有此事。不过,此乃叛军与城中潜伏细作所为,陈大人已命人擒杀大部,余者…”他看了一眼朱勇,“不是已交由国公麾下看管审讯了么?”

“是啊…”朱勇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人,是在审。只是…这细作能在陈静之眼皮底下潜伏如此之深,行事如此周密,倒是让人…不得不多想啊。况且,陈静之在江南,杀人太多,得罪的人也太多。此次安庆之围,难保没有人…趁乱做些什么。”

“国公此言何意?”俞大猷的脸色沉了下来,“莫非是怀疑陈大人…”

“哎,本公只是就事论事。”朱勇摆摆手,“陈静之是钦差,是功臣,本公自然不会无端猜疑。只是…殿下即将驾临,这安庆城中的一切,都需查个水落石出,方能向朝廷,向天下人交代。俞军门,你说是不是?”

俞大猷心中一沉。朱勇这话,看似公允,实则暗藏机锋。将陈静之与“城中内奸”之事挂钩,又点出他“杀人太多,得罪人多”,这是在为后续可能的“调查”铺路啊。难道…朝中那些人,还不肯放过陈静之?甚至…想借此事做文章**?

“国公明鉴。”俞大猷压下心中的不安,沉声道,“陈大人忠心体国,天下共鉴。安庆血战,将士用命,百姓同心,方有此胜。些许宵小作乱,不足以掩大功。相信殿下明察秋毫,自有公断。”

“呵呵,那是自然。”朱勇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追击宁王残部之事,还需俞军门多多费心。本公已命人封锁各处要道,定不让此獠走脱。”

“末将分内之事。”俞大猷抱拳**。

又议了些军务,俞大猷告退出帐。走出大帐,他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心中蒙上一层阴影**。

安庆的仗,打赢了。但另一场不见硝烟的仗,似乎…才刚刚开始**。

而此刻,在安庆城内,那座临时充当牢房的地窖中,几名被京营接手看押的“内奸”要犯,在严刑拷打之下,其中一人,终于“熬不住”,吐露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是…是陈大人…身边的沈…沈炼…暗中…给我们传递消息…说…说城中粮草…军械…布置…”那“内奸”气若游丝地说道,随即头一歪,“昏死”过去。

负责审讯的京营将领脸色剧变,匆匆离开地窖,直奔成国公大帐**。

暗流,在胜利的表象之下,愈发汹涌。一张新的、无形的网,似乎正悄无声息地,向那位刚刚从血战中幸存的年轻钦差,笼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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