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七月初五,扬州府。
昔日 的淮左名都、竹西佳处,此刻已 是人间炼狱。自 三日前 乱起,烽火 便 再未熄灭。冲天的火光 与滚滚浓烟,撕裂 了仲夏 的天空。喊杀声、惨叫声、哭嚎声 与兵器碰撞声 混杂在一起,日夜不休,在 这座千年古城 的大街小巷 中回荡。
城墙 上,扬州知府 刘文焕 的尸体 仍悬挂 在旗杆 上,在风中 微微摇晃。这位 两榜进士出身、素以 刚直 闻名的 老臣,为 弹压 乱民,亲赴 城楼 劝降,却被 一支 不知 从 何处 射来 的冷箭,贯穿 咽喉。至死,他 都 圆睁 着双眼,望向 北方,那是 京城 的方向。
城 下,黑压压 的人群 如潮水 般冲击 着府衙 的大门。他们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中 却 燃烧 着疯狂 的火焰。有人 高喊“反了!杀 贪官!分 粮食!”,有人 则 挥舞 着锄头、木棍,甚至 是 抢来 的刀枪,拼命 砸向 紧闭 的朱漆大门。门内,寥寥 数十 名衙役 与残存 的兵丁,用 身体、用 门板、用 一切 能找到 的东西,死死 抵住。但 门闩 已发出 不堪重负 的呻吟,门板 上布满 裂痕。
“顶住!顶住!援兵 马上 就到!” 扬州卫 指挥佥事 王雄 嘶声 力竭 地喊着,他 脸上 挂着 一道 深可见骨 的伤口,鲜血 糊 了半张脸。“钦差 大人 不会 抛弃 我们 的!”
“王大人!” 一名浑身是血 的把总 踉跄 着扑 过来,“东 墙……东 墙 被 砸开 一个 口子!乱民……乱民 冲进来了!”
“什么?!” 王雄目眦欲裂,拔刀 就要 冲过去。但 他 知道,来不及 了。府衙 内,能战 的兵丁 不足 百人,而 外面 的乱民,何止 数千!更 可怕 的是,他 清楚 地看见,在 那些 看似 疯狂 的乱民 身后,有 一些 身影,行动 矫健,配合 默契,分明 是 行伍 出身!这 根本 不 是 什么 民变,是 一场 蓄谋已久 的兵变!一场 针对 钦差 陈静之,针对 朝廷 的叛乱!
“完了……全完了……” 他心中 涌起 一股绝望。知府 大人 殉国,府城 将破,他 王雄,今日 怕 是 要 死 在 这里 了。
就在 这 千钧一发 之际——
“呜——呜——呜——”
低沉 而苍凉 的号角声,骤然 从城外 传来!紧接着,是 震天 的战鼓 与马蹄 声!那 声音 如 惊雷,如 海啸,由远及近,滚滚而来,压 过了城内 所有的喧嚣!
“是……是 援兵!” 把总 惊喜 地叫道。
王雄猛地 转身,不顾一切 地爬上 摇摇欲坠 的门楼,向 城外 望去。
只见 扬州城 外,尘土 蔽天!一 支 黑色 的铁流,如同 出匣 的猛虎,从 官道 上狂飙 而来!当先 一面 赤色 的大纛,在 风中 猎猎 作响,上面 绣 着一个 斗大 的“ 陈 ” 字!大纛 下,一骑 如 火,一 身 染血 的绯袍,在 夕阳 下灼灼 刺目,正是 陈静之!
“钦差……陈 大人!” 王雄浑身 颤抖,泪水 混 着血水 滚落。他 知道,扬州,有救 了!
城 下,冲击 府衙 的乱民 也 听到 了这 惊天 的动静。他们 愕然 回头,望向 城外。当 看 到那 面 赤色 的“ 陈 ” 字 大旗 时,许多人 脸上 的疯狂 瞬间 褪去,变成 了恐惧 与茫然。
“是……是 陈阎王!” 不 知 谁 喊 了一声,声音 中 带着 难以抑制 的颤抖。
“陈阎王 来 了!” 恐慌 如 瘟疫 般蔓延。陈静之 在 江南 杀 得人头滚滚 的凶名,早已 传遍 大江 南北。对 于 这些 被 煽动 的百姓 来说,这 个 名字,比 任何 刀枪 都 要 可怕。
“不……不 是阎王,是 钦差 大人!” 一个 苍老 的声音 在 人群中 响起,是 一个 被 裹挟 的老秀才,他 挣扎 着喊道:“陈大人 在 苏州、镇江,杀 的是 贪官 污吏,分 的是 豪强 田地!他 是 来 救 我们 的!”
“闭嘴!” 一 名 混在 人群中 的彪形大汉 厉声 喝道,一 刀 砍翻 了老秀才。但 更多 的声音 响起 了:
“我 听说 陈大人 在 镇江,给 当兵 的发 足了 饷!”
“是 啊,苏州 那边,被 郑家 霸占 的田,都 还给 咱们 了!”
“可……可 他们 说 陈大人 是 酷吏,要 杀 光 我们 啊!”
“放屁!你 看看 城上 刘大人 的尸首!刘大人 是 好官,他 都 被 杀 了!杀 他 的是 谁?!”
人群 骚动 起来。恐惧、疑惑、愤怒、希望……种种 情绪 交织。那 些 混杂 在其中 的兵痞、亡命徒 见势不妙,纷纷 鼓噪:
“别 听 他们 胡说!陈阎王 杀 的是 咱们 穷人!他 是 来 抢 咱们 田地 的!冲 进去,抢 了 府库,大家 分 银子!杀!”
“杀!杀!杀!”
鼓噪声 再起,但 明显 比 之前 弱 了许多。更多 的人 在 犹豫,在 观望。
就 在 此时,城外,陈静之 勒马 于 军阵 之前。他 目光 冰冷 地扫过 城下 黑压压 的人群,又 望向 城楼 上刘文焕 的尸首,眼中 杀意 暴涌。
“擂鼓!喊话!” 他沉声 道。
“咚!咚!咚!” 震天 的战鼓 声响起,压 下了所有 的嘈杂。
赵铁 策马 出阵,运足 内力,声 如 雷霆:
“钦差 大人在此!尔等 受 奸人 蒙蔽,聚众 作乱,冲击 府衙,杀害 朝廷 命官,罪 同 谋反!但 上天 有 好生 之德,钦差 大人 体恤 尔等 无知,给 尔等 一个 机会!现在 放下 兵器,跪地 投降 者,胁从 不问,可 从 轻 发落!负隅顽抗 者,格杀勿论!冥顽不灵 者,诛 九族!”
声音 在 空旷 的原野 上回荡,传入 每一个 人 的耳中。
人群 再次 骚动。不少 人 眼中 闪过 挣扎,手中 的棍棒、锄头 垂 了下来。
“不 要信 他的 鬼话!” 那 彪形大汉 再次 厉喝,他 挥刀 砍倒 一个犹豫 的百姓,鲜血 喷 了他 一脸,“朝廷 的 官,没 一个 好 东西!今日 不 反,明日 就 是 死!跟 我杀!杀 了陈阎王,大家 富贵 同享!”
“对!富贵 同享!” 数十 个同样 凶悍 的声音 附和 道,他们 挥舞 着兵刃,开始 驱赶 百姓 向前。
“执迷不悟。” 陈静之眼中 寒光 一闪,猛地 拔剑 出鞘,剑尖 直指 那 彪形大汉:“弓箭手!目标,前方 驱赶 百姓 的持械 者,放箭!”
“嗡——!”
数百 张 强弓 同时 震颤,一片 黑压压 的箭雨,如同 死神 的镰刀,带着 尖利 的破空声,精准 地覆盖 了那些 正在 鼓噪、驱赶 的凶徒!
“噗噗噗噗——!”
利箭 入肉 的声音 密集 响起。惨嚎 声此起彼伏。那 彪形大汉 连同 周围 十几个 同伙,瞬间 被 射 成了刺猬,瞪大 了眼睛,不甘 地倒下。他们 身 边被 驱赶 的百姓,却 奇迹 地没有 受到 太大 伤害——箭矢 仿佛 长 了眼睛,避开 了他们。
“神射!” 城头 上,王雄 忍不 住惊呼。这 是 何等 的箭术 与军纪!在 如此 混乱 的人群中,竟能 精准 地只 杀伤 持械 凶徒,不 伤 无辜!
“再 敢鼓噪 生事 者,以 此 为例!” 赵铁再次 怒吼。
这 一手 精准 的打击 与冷酷 的杀戮,彻底 震慑 了乱民。剩下 的那些 混在其中 的兵痞、亡命徒,再也 不敢 露头,悄悄 往后 缩 去。而 普通 的百姓,更是 被 吓 得魂飞魄散,纷纷 丢下 手中 的东西,跪 倒在地,磕头 如捣蒜。
“开 城门!” 陈静之下令。
“嘎吱吱——!” 沉重 的城门 缓缓 打开。陈静之 一马当先,率领 着 黑压压 的大军,如 一道 铁流,涌入 扬州城。铁蹄 踏 在青石板 上,发出 隆隆 的巨响,仿佛 踩在 每一个 人 的心 上。
他 看 也不 看 跪 了一地 的百姓,径直 来到 府衙 前。目光 落在 旗杆 上刘文焕 的尸首 上,久久不语。
“大人……” 王雄连滚爬爬 地下 了城楼,跪 在马前,涕泪横流:“卑职 无能,未能 护 得 刘府尊 周全,请 大人 治罪!”
陈静之翻身 下马,走 到旗杆 下,缓缓 抬手,合上 了刘文焕 圆睁 的双眼。“刘大人,你 是 好官。本官,来迟 了。” 他声音 低沉,带着 一丝 不易察觉 的沙哑。
然后,他 转身,目光 如 冰刀 般扫过 跪 了一地 的乱民,最后 落在 那些 被 射杀 的凶徒 尸体 上。
“赵铁。” 他开口,声音 平静 得可怕。
“末将 在!”
“将 这些 尸体,拖到 城 外,枭首 示众。首级 悬 于城门 三日,以 儆效尤。”
“是!”
“沈炼。” 陈静之又 唤道。
“卑职 在!”
“带人,清查 城内 所有 尸体。凡 身上 有 旧伤、老茧 在虎口、掌心 者,或 体格 健壮、面相 凶悍、不 似 农夫 者,一律 拖出,仔细 查验。有 携带 制式 兵刃、弩箭 者,重点 标记。”
“是!”
“王雄。” 陈静之看向 跪 在地 上的 指挥佥事。
“卑职 在!” 王雄浑身 一颤。
“你 带人,安抚 百姓,开仓 放粮。传 本官 令:扬州 府 所有 百姓,凡 参与 此次 作乱 者,只要 放下 兵器,主动 到 府衙 登记,本官 概不追究。但有 隐瞒、藏匿 者,一经 查实,与 乱党 同罪。另,凡 有 举报 混 在其中 的匪类、兵痞 者,赏 银 十两。举报 为首 者,赏 银 百两,良田 十亩!”
“是!谢 大人 开恩!谢 大人 开恩!” 王雄激动 地连连 磕头。他 知道,这 是 陈静之 给 扬州,也 是 给 他 的 一个 机会。分化 瓦解,惩 首恶,安 民心,这 是 眼下 最 好 的办法。
“还有,” 陈静之目光 望向 城中 深处,那里,几 处 大宅 依旧 紧闭 着大门,但 门缝 后,似乎 有 无数 双 眼睛 在 窥探。“传 本官 令,扬州 城 内 所有 士绅、富户、商贾,凡 有 存粮 者,即刻 开仓,平价 售 与 官府,以 赈济 灾民。敢 有 囤积居奇、哄抬物价 者,以 通匪 论处,家产 充公,人头 落地!”
“嘶——!” 周围 的人 倒吸 一口凉气。这……这 是 要 动 扬州 士绅 的根本 了!但 没人 敢 说 一个 不 字。眼前 这位 年轻的 钦差,刚刚 用 数百 颗人头,证明 了他 的 冷酷 与决心。
“去 办。” 陈静之挥 挥手。
“是!” 众人 领命,匆匆 散去。
陈静之 独自 站 在府衙 门前,望 着眼前 一片 狼藉 的街道 与跪伏 的百姓,心中 没有 丝毫 胜利 的喜悦,只有 沉重。他 知道,这 只是 开始。扬州 的 乱,不过是 冰山 一角。真正 的风暴,还在 后面。
“大人。” 沈炼快步 走 来,脸色 凝重,“查 过了。被 射杀 的那些人,其中 有 三 十 七人,虎口、掌心 有 厚茧,是 常年 握刀 的 痕迹。还有 十 几人,身上 有 军 中制式 箭伤 旧痕。另外,在 几 具 尸体 上,搜出 了这个。” 他递上 几 块 黑色 的腰牌。
腰牌 非金非木,触手 冰凉,正面 刻 着一个 狰狞 的狼头,背面 则 是一个 篆体 的“ 宁 ” 字。
“宁……” 陈静之眼神 一凝,“宁王 府 的死士?”
“恐怕 是 的。” 沈炼低声道,“而且,卑职 在 审问 几名 被俘 的乱民 时,有 人 招供,是 一个 姓 ‘ 朱 ’ 的师爷,给 他们 发 的银子 和兵器,煽动 他们 闹事。这 个 朱 师爷,据 说 是 半月 前 从 南昌 来 的,出手 阔绰,身边 还 跟 着几 个 身手 不 错 的护卫。”
“朱 师爷……南昌……” 陈静之嘴角 勾起 一丝冰冷 的弧度,“果然 是 宁王。他 是 等不及 了,想 趁 乱 在 扬州 放 一 把 火,把 我 烧 死 在 这里。” 他握紧 了手中 的腰牌,“可惜,火 放 得太 急,反而 烧 了自己 的尾巴。”
“大人,我们 现在 怎么办?” 沈炼问。
“怎么办?” 陈静之抬眼,望向 西面,那里 是江西,宁王 陈宁 的封地。“他 既然 伸 了手,就 别 想 再 收回去。传令,全军 休整 一夜。明日 一早,你 带 一 队 人,押 着这 些 腰牌 和俘虏,还 有 那 个 ‘ 朱 师爷 ’(如果 抓 到的 话),星夜 赶往 南昌,面 见宁王。就 说,本官 在 扬州 剿匪,缴获 一批 贼人 信物,似 与 宁王 府 有关,特 来 请教,请 宁王 殿下 给 个 说法。”
沈炼一惊:“大人,这……这 是 要 与 宁王 撕破脸?”
“脸?” 陈静之冷笑,“他 派 死士 混 在乱民 中,刺杀 朝廷 命官,煽动 民变 时,可 曾 想过 要 脸?这 是 谋逆!本官 只 是 按 规矩,去 问 一 声。他 若 识相,交出 主谋,自缚 请罪,或许 还 有 一线 生机。若 不……” 他眼中 杀机 一闪,“那 就 别怪 本官,代 朝廷,行 征伐 之权 了!”
“可是……” 沈炼迟疑 道,“宁王 毕竟 是 藩王,无 圣旨,擅 动 刀兵,恐 惹 非议……”
“圣旨?” 陈静之从 怀中 掏 出那 面 明黄 的王命旗牌,高高 举起,“此 乃 陛下 亲赐 王命旗牌,如 朕 亲临!凡 有 谋逆 不臣 者,本官 有 先斩后奏,便宜行事 之权!宁王 若 真 有 不臣 之心,本官 持 此 旗牌,便 可 代 天 征讨!”
“是!卑职 明白 了!” 沈炼再无 疑虑,凛然 应道。
“另外,” 陈静之压低 声音,“你 去 南昌,明面 上是 问罪,暗 中,让 ‘ 暗影 ’ 的 人 动 起来。查!给 我 查 清楚,宁王 府 与 ‘ 清流会 ’,与 京中 那位 ‘ 贵人 ’,到底 是 什么 关系!尤其 是 他 世子 陈钦 入川 一事,务必 查 个水落石出!”
“是!” 沈炼心领神会,抱拳 领命。
“还有,” 陈静之顿了顿,声音 更 低,“让 京中 的 人,盯紧 慈宁宫 和坤宁宫。尤其是……皇后 娘娘 近日 的 动向,与 宫外 的 联系,一 丝 一毫 都 不要 放过。”
沈炼浑身 一震,难以置信 地看 着陈静之。皇后……这……这 是 要 捅破天 啊!
“记住,只 盯,不 动,不 问,不 传。” 陈静之盯着 他,一字一顿 道,“有 任何 发现,直接 报 给我,不 许 经 任何 人 的手。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 有 第三 人知,你 我,皆 死 无 葬身 之地。明白 吗?”
沈炼脸色 发白,但 还 是咬牙 道:“卑职……明白!以 性命 担保!”
“去 吧。” 陈静之挥 挥手。
沈炼躬身 退下,背影 很快 消失 在夜色 中。
陈静之独自 站 在残破 的府衙 门前,仰头 望 着漆黑 的夜空。星星 稀稀疏疏,月亮 被 乌云 遮住,只 透出 一点 朦胧 的光。
“皇后……宁王……蜀王……清流会……” 他低声 念 着这 几 个名字,仿佛 在 咀嚼 着其中 的血腥 与阴谋。“你们……到底 想 干什么?是 要 这 大燕 的 江山,还是……要 我 陈静之 的 命?”
夜风 吹 过,带来 浓郁 的血腥气 与焦糊味。远处,士兵 们正在 清理 尸体,百姓 们在 衙役 的组织 下排队 领粮,哭声、骂声、呵斥声、安慰声……交织 在一起,构成 了这 乱世 的悲歌。
陈静之 缓缓 闭 上眼睛。他 知道,从 他 踏 上扬州 土地 的这 一刻 起,他 与 那 些 隐藏 在暗处 的敌人,就 再 也 没有 了 回旋 的余地。这 是 你死我活 的斗争,是 不死不休 的厮杀。
“来吧。” 他睁开 眼睛,眼中 只有 一片 冰冷 的决然,“让 我 看看,是 你们 的 阴谋 厉害,还 是 我 手中 的刀 快。”
他 转身,大步 走 进府衙。身后,残月 从 乌云 中探出 头来,将 他 孤直 的身影,拉 得很长,很长。
扬州 的血,还 未 干。但 更大 的风暴,已 在 千里之外 的南昌、蜀中,乃至 那座 巍峨 的紫禁城 中,悄然 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