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的夜,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洗刷。雨点如鞭,抽打着驿馆的青瓦,在庭院中激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但比这暴雨更冷的,是驿馆正堂里凝固的空气。
陈静之(陈烬)端坐主位,绯红官袍在烛火下如血。他面前,太湖蛟——那个在太湖上叱咤风云、令商旅闻风丧胆的水匪头子,此刻像条死狗般瘫在地上,左肩一个血洞还在汩汩冒血,脸色惨白如纸。
赵铁持刀立于侧,刀尖尚有血珠滴落。堂下,七八个被反绑的黑衣人跪成一排,皆是太湖蛟的心腹,个个面如土色。
“说。”陈静之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入骨髓,“郑元礼让你来杀本官,许了你什么好处?”
太湖蛟咬着牙,眼神怨毒,却一言不发。
“硬气。”陈静之轻轻点头,对赵铁示意。
赵铁上前,一脚踩在太湖蛟肩头的伤口上,用力一碾。
“啊——!”凄厉的惨叫撕破雨夜。太湖蛟浑身抽搐,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衫。
“是条汉子。”陈静之俯身,盯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可你想过没有,你死了,你的三百兄弟,你太湖老巢里那些家眷,会是什么下场?”
太湖蛟猛地一颤。
“郑家会替你照顾他们?”陈静之笑了,那笑容冰冷,“你死了,就没了利用价值。灭口,才是他们最稳妥的选择。你的兄弟,你的家小,都会变成一具具浮尸,漂在太湖上,喂鱼。”
“你……你胡说!”太湖蛟嘶声道,但眼神已开始动摇。
“本官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陈静之直起身,从袖中抽出一份卷宗,丢在他面前,“看看这个。这是苏州府去年剿匪的阵亡名录。第三页,第七行,王二狗,吴县人士,死于太湖剿匪。他是你三弟,对不对?”
太湖蛟瞳孔骤缩。
“可本官查过兵部存档和苏州府库,那场所谓的剿匪,根本没有发生。”陈静之的声音如同判官勾笔,“王二狗,是郑家灭的口,因为他知道你太多秘密。尸体被伪装成剿匪阵亡,抚恤银三两,入了郑家的账。”
“不可能……”太湖蛟浑身发抖,不知是痛还是恐惧。
“还有这个。”陈静之又丢下一本薄册,“郑家与松江、宁波几家海商的走私账目。上面清楚记着,去年十月,有一批生铁、硝石,经你的手,运出长江口,卖给了一伙倭寇。酬银五千两,你分得一千两,其余……”他顿了顿,“进了郑元礼的私库。”
太湖蛟脸色彻底灰败。这些绝密,眼前这少年钦差如何得知?!难道郑家内部……
“通敌卖国,勾结倭寇,是诛九族的大罪。”陈静之的声音如最后的丧钟,“郑家保不住你,也绝不会保你。你现在唯一活路,就是戴罪立功。把你知道的,郑家所有肮脏事,一五一十写下来。本官可奏明朝廷,免你死罪,你的兄弟家小,或许也能有条生路。”
沉默。只有屋外哗哗的雨声,和太湖蛟粗重的喘息。
良久,他颓然垂首,声音沙哑如破锣:“我……我招……”
寅时三刻,雨势渐歇。
陈静之面前,已摆了厚厚一叠供状。太湖蛟的,他那些心腹的,彼此印证,细节详实。郑家如何勾结水匪走私漕粮、私盐、生铁、硝石;如何操纵市价、垄断码头;如何买凶杀人、铲除异己;甚至如何与某些京官秘密往来,输送利益……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这已不仅仅是贪腐,而是一张盘踞在江南,吸食国脉的庞大黑网。
“大人,”赵铁低声道,“证据确凿,是否立刻抓捕郑元礼?”
陈静之摇头,手指轻叩桌面:“不急。郑元礼只是台前的傀儡,郑廉才是幕后的黑手。动郑元礼容易,打草惊蛇,让郑廉有了防备,反而麻烦。”
“那……”
“刘禹那边,如何了?”陈静之问。
“按大人吩咐,王启年的供状抄本,已‘无意中’让刘禹的人‘看到’了。他坐立不安,一个时辰内,已往退思园派了三拨人。”
陈静之嘴角微勾:“火候差不多了。赵铁,你持我钦差关防,连夜去漕运衙门、苏州卫,调两百精兵,明晨 辰时,包围退思园!没有我的手令,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去!”
“是!”
“另外,”陈静之目光转向桌上另一份文书——那是他昨夜就拟好的奏章,“八百里加急,将太湖蛟供状摘要、王启年供状及我之奏本,直送京城摄政王府与通政司!要快!”
“遵命!”
赵铁领命而去。陈静之独自走到窗前,推开窗户。雨后清冷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东方天际,已露出一线鱼肚白。
天,快亮了。
辰时初,退思园。
这座往日车马盈门、宾客如云的江南名园,此刻被披甲执锐的兵士围得水泄不通。百姓远远围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郑元礼得到消息,踉跄奔出大门,看到门外森严的阵列和那面钦差旗牌,眼前一黑,强撑道:“陈大人! 这是何意?!我郑家诗礼传家,世代忠良!你无凭无据,擅围私宅,欺人太甚!”
陈静之骑在马上,俯视着这个一夜白头的老者,淡淡道:“郑员外,本官 奉命 清查漕运、盐课积弊,现有 人证物证 指向贵府 涉嫌 勾结水匪、走私禁物、谋害朝廷命官。请 员外 随本官 回衙 , 协助 调查。若 查无实据,本官 自当 赔罪。若 阻挠公务……” 他目光一冷,“以 谋逆 论处!格杀勿论!”
最后四字,杀意凛然!围观的兵士齐刷刷拔刀半寸,寒光刺目。
郑元礼浑身一软,几乎瘫倒,被家仆扶住。他知道,完了。陈静之敢兵围郑府,必是拿到了铁证。他怨毒地盯着陈静之,嘶声道:“陈静之!你 不得好死!我 郑家 树大根深!朝中 自有 公论!你 动不了 我!”
“带 走。”陈静之懒得废话,一挥手。
兵士上前,锁链加身,将瘫软如泥的郑元礼拖走。退思园 内,哭喊声、尖叫声 响成一片。陈静之下令:查封所有账册、文书、库房!园内一应人等,不得随意走动!
同日,苏州知府衙门。
刘禹面如死灰,坐在公堂后衙,茶盏 在手中颤抖,茶水 泼了一身犹不自知。他面前,摊着王启年的供状抄本,上面清清楚楚 写着他 如何收受郑家贿赂,默许 甚至协助 其走私漕粮,分赃 数额高达三万两!
“完了……全完了……” 他喃喃自语。陈静之兵围郑府的消息已传来,他知道,下一个 就是自己。郑家倒了,他这条依附 的藤蔓,绝无幸理。
就在这时,亲信 连滚爬爬进来:“老爷!不好了!陈……陈钦差 朝衙门来了!带着兵!”
刘禹手一松,茶盏啪嚓 摔得粉碎。他猛地起身,在屋里如困兽般踱步,最后,扑通 一声跪在祖师爷(指知府衙门供奉的萧何、曹参等)牌位前,磕头如捣蒜:“祖师爷 保佑!弟子 刘禹,一时糊涂,误入歧途!求 祖师爷 给条活路!”
“刘府台,求神拜佛,不如 求己。” 一个平静 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刘禹骇然回头,只见陈静之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赵铁 按刀立在身后。门外,是黑压压 的兵士。
“陈……陈大人!” 刘禹连滚带爬 扑过去,抱住 陈静之的腿,涕泪横流:“下官 有罪!下官 该死!求大人 开恩!开恩 啊!”
陈静之漠然 地看着脚下瑟瑟发抖 的四品大员,心中毫无波澜。前世,他见过太多这样的贪官污吏,事发前趾高气扬,事发后丑态百出。
“刘禹,” 他缓缓开口,“你 的罪,罄竹难书。按律,当 斩立决,家产抄没,妻女 没入 官妓。”
刘禹浑身一僵,面无人色。
“但,” 陈静之话锋一转,“本官 可以 给你 一个 戴罪立功 的机会。”
刘禹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绝望中的希冀:“大人!下官 愿 立功!愿 立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很好。” 陈静之弯腰,捡起 地上那份供状抄本,递到他面前,“把你 知道 的,关于 郑家,关于 苏州 官场,所有 的 事,一五一十 写下来。特别是 郑廉 在 朝中 的 同党,如何 往来,如何 分赃,一笔 不许 漏。写 得 好,本官 可 奏请 朝廷,免你 死罪,流放 三千里 即可。你的 家小,或可 保全。”
“我写!我写!” 刘禹如获大赦,抢过 纸笔,趴在地上 就开始写,手抖得 几乎握不住笔,眼泪、鼻涕、墨水 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陈静之背过身,望向窗外渐渐明亮 的天空。他知道,刘禹的供状,将是压垮郑廉 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位户部尚书、清流领袖 的画皮,将被彻底撕下。
三日间,苏州城天翻地覆。
郑元礼 下狱,郑家 在苏州的十二处产业 被查封,查抄出 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地契田产,堆积如山。涉案 的漕运官员、盐课司吏、府县胥吏,被抓捕 者超过百人!苏州大牢,人满为患!
消息 如同长了翅膀,飞向京城。
第七日,京城,摄政王府。
陈显面沉如水,翻阅 着案头 厚厚的奏章 与供状。太湖蛟 的供词,王启年 的画押,刘禹 的泣血陈情,以及 郑家 与朝中 多位官员(包括两位侍郎、一位都御史、数位给事中)往来 的密信 抄本……铁证如山,触目惊心!
“好,好一个 郑廉!” 陈显猛地 将一叠信 摔在桌上,眼中 杀机 四溢!“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他 就是这么 为朕 分忧 的?!勾结 水匪!走私 军械!贩卖 私盐!侵吞 漕粮!甚至……甚至 敢 刺杀钦差!” 他胸口 剧烈起伏,显然 怒极。
“殿下息怒。” 韩迁躬身 道,“郑廉 罪孽深重,自当 严惩。然,其 门生故旧 遍及朝野,骤然 动之,恐 朝局动荡。且 陈静之 在苏州 如此 大动干戈,已 引得 物议沸腾,弹劾 其‘ 滥用职权 、 屈打成招 、 扰乱地方 ’ 的奏章,已 堆积如山。” 他递上另一摞奏本。
陈显扫了一眼,冷笑:“物议沸腾?是 那些人 坐不住 了吧!韩相,你 看看 这些 证据!哪一条,不够 诛他 九族?!陈静之 做得 对!非常之时,当用 非常手段!朕 就是要 借 他 这柄刀,砍掉 这 烂透 的脓疮!”
“可是殿下,” 谢安沉吟 道,“郑廉 毕竟 是 户部尚书,朝廷 重臣。若无 确凿 证据 指向 其 本人,仅凭 其 族弟 与 门生 供词,恐 难以 服众。且 苏州 之事,牵涉 太广,若 处置 不当,江南 恐 生变乱。”
陈显沉默 片刻,眼中 光芒 闪烁。他何尝不知 其中利害?郑廉 背后,是盘根错节 的江南士绅集团,是朝中 大半文官 的利益网络。动郑廉,就是动 他们的命根子。
“传旨。” 陈显缓缓 开口,声音冰冷 而决绝:“一,着 锦衣卫 即刻 锁拿 户部尚书 郑廉,下 诏狱 严审!其 家产,查封 待勘!”
韩迁、谢安悚然一惊!直接 对一部尚书、清流领袖 动手?!这魄力……
“二,” 陈显继续 道,“擢升 陈静之 为 都察院 左副都御史(正三品),兼 钦差大臣,全权 督办 苏州 一案,有 先斩后奏 之权!准其 便宜行事,无论 涉及 何人,一经 查实,即可 锁拿!”
“三,以 朕 之名,明发 上谕,昭告天下:郑廉 贪墨 国帑,勾结 匪类,图谋 不轨,罪大恶极!凡 涉案 官员,三日内 自首 者,可 从轻 发落;冥顽不灵 者,一经 查实,立斩 不赦!其 家产 充公,妻女 没入 官婢!”
三道旨意,一道比一道 严厉!一道比一道 震撼!
这是宣战!向 整个 贪腐集团,向 盘踞 江南 百年 的世家豪强,宣战!
“殿下!三思 啊!” 韩迁急道,“如此 大动干戈,江南 必乱!漕运 若 断绝,京师 危矣!”
“乱?” 陈显猛地 转身,目光 如刀,刺向 韩迁:“韩相!朕 问你!是 一个 烂透 的江南 好,还是 一个 刮骨疗毒 后 的 江南 好?漕运?朕 已 命 漕运总督 调 湖广、江西 漕粮 备用!江南 乱了,朕 亲自 去 平!但 这 脓疮,必须 挤掉!”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 情绪,沉声 道:“朕 知道,此 一举,必将 掀起 滔天巨浪。但 长痛不如短痛。陈静之 这把刀,够 快,够 利。朕 信他,能 为 朕,为 这 大燕 江山,剜去 这 腐肉!你们……下去 拟旨 吧。”
韩迁与谢安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撼 与忧虑。他们知道,摄政王 心意已决。一场席卷朝野 的政治风暴,已 无可避免。
旨意 以八百里加急,飞驰 向南方。
苏州,钦差行辕。
陈静之接旨 时,神色平静。左副都御史,正三品,钦差大臣,先斩后奏……权力 给了他,重担 也压 了上来。
“赵铁,” 他卷起圣旨,目光 投向 北方,“传令 下去,按 名单 拿人。凡 与 郑家 案 有涉 的苏州 府县 官员,一个 不许 漏。抗拒 者,格杀勿论。”
“是!”
“另外,” 陈静之顿了顿,眼中 闪过 一丝 冷芒,“派人 去 寒山寺,请 慧明禅师。就说……本官 有事 请教。”
夜幕 再次降临苏州。但这一次,城中再无 往日 的笙歌。只有马蹄声、呵斥声、哭喊声,交织 成一片。一座座 高门大户 被兵士 撞开,一个个 往日 威风凛凛 的官老爷 被铁链 锁走。
寒山寺,枫桥夜泊亭。
慧明禅师看着 眼前杀气腾腾 的兵士,双手合十,长诵 一声佛号。
“禅师,请。” 赵铁侧身。
慧明禅师默然 起身,随 兵士 下山。他知道,该来的,终究 来了。四十年的 隐忍,四十年的 等待,或许,就在 今夜,了结。
钦差行辕,灯火通明。
陈静之看着 眼前 堆积如山 的案卷,供状,账册。这 里面,是 无数 的罪恶,是 无数 的血泪,也是 一个 王朝 肌体上 最 深 的溃烂。
他提起 笔,蘸饱 墨,在 一张 空白 的宣纸 上,写下 了两个 大字:
“ 清 算 ”。
窗外,夜风 呼啸,仿佛 无数 冤魂 在 呜咽。窗内,烛火 跳跃,将 少年 挺直 的背影,投 在 墙壁 上,拉得 很长,很长。
风暴,已 降临。
清算,才 刚刚 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