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六年,秋。
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黄河水患与边境危机,已过去两年。大燕王朝在这两年里,如同一位大病初愈的巨人,在精心调养下,逐渐恢复了元气,甚至更胜往昔。
洛阳城愈发繁华,运河上千帆竞发,市井间商贾云集,太学内书声朗朗。均田令的深入推行,使得中原大地重现“稻米流脂粟米白”的富庶景象;科举取士的常态化,为官僚体系注入了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勋爵寄禄法》的平稳实施,逐步将功臣勋贵转化为享受尊荣却无实权的富贵闲人,有效抑制了新的门阀滋生。边境上,慕容翰坐镇北疆,厉兵秣马,柔然残部远遁漠北,不敢南顾;老灰头经营幽州,稳如泰山,辽东慕容廆愈发恭顺。放眼四海,确有一派海晏河清,盛世初现的气象。
然而,深居紫微城 宣室殿的陈烬,却并未有丝毫懈怠。他深知,打天下难,守天下治天下更难。外部威胁暂时缓解,内部的隐忧却开始浮现,且更为复杂棘手。这一日批阅的奏章,便透露出种种端倪。
第一类奏章,关乎新政深化引发的利益再分配矛盾。
御史台密奏,淮南、江东等地,虽有前车之鉴,然一些士族豪强,转而采用更隐蔽的方式对抗新政:或利用宗族势力,把持地方吏员任免,使寒门官员政令难出县衙;或勾结胥吏,在田亩清丈、赋税征收中上下其手,变相盘剥小民,将怨气引向朝廷;更甚者,重金资助族中子弟钻研科举时文,试图在新的游戏规则下,重新垄断上升通道。寒门官员则凭借考成法,锐意进取,但也出现个别急功近利,苛察小事,迎合上意的苗头。新旧势力在地方的博弈,日趋微妙。
第二类奏章,关乎官僚体系的膨胀与腐败苗头。
户部统计,两年间,因科举、恩荫、军功等途径入仕者,激增三成。机构重叠,人浮于事的现象开始出现。更有甚者,荆州刺史 贪墨修堤款项、陇西司马 克扣军饷的丑闻相继被“鹰眼”揭发,虽被迅速查处,但敲响了警钟。如何防范庞大的官僚体系自身腐化,成为比应对外部敌人更严峻的挑战。
第三类奏章,最为敏感,关乎国本——储君之争。
陈烬已年近三旬,中宫皇后(原配)所出嫡子陈昊,年已十岁,聪颖好学,性情敦厚,已出阁读书,朝中韩迁、高慎等元老重臣,多倾向早立太子,以固国本。而贵妃萧氏(原兰陵萧氏女)所出皇次子陈晟,年方八岁,机敏果决,颇有其父之风,深得军中将领如老灰头、慕容翰等人的喜爱(因其母族与军方有旧,且性格对军人胃口)。虽无人敢明言,但嫡庶长幼之间,已隐然有各拥其主的迹象。近日,甚至有官员上疏,以“汉武立昭帝,唐宗有玄武”为鉴,隐晦提醒皇帝早定名分,杜绝觊觎之心。
放下最后一本奏章,陈烬揉了揉眉心,深深吸了一口气。窗外秋色正好,但他的心头却笼罩着一层阴霾。这些,才是帝国肌体深处真正的顽疾,处理稍有不慎,便是无穷后患。
“传韩迁、老灰头、王导、谢安。”陈烬沉声吩咐。他需要听听这几位核心重臣的意见,尤其是涉及立储这等敏感之事。
片刻,四人奉召入殿。行礼毕,陈烬将几类奏章的主要问题,择要述说,并未言明具体奏报来源,只问策于众臣。
首先谈及新政深化与吏治问题。
韩迁持重,建议:“陛下,水至清则无鱼。新政根基已固,当下宜稳中求进。对地方豪强,当察其情,辨其迹,若非公然抗法,可以教化、疏导为主,迫其顺应时势。对于吏治,当完善考成,加强监察,尤重巡抚御史 巡行地方之权,小事立断,大事奏裁,防微杜渐。”
老灰头则直接得多:“要俺说,还是刀子好使!哪个豪强敢炸刺,查实了,就抄家!哪个贪官敢伸手,就砍头!杀一儆百,看谁还敢!”
王导、谢安则从士族角度建言,希望皇帝能保全士族体面,给予其文化、教育层面的出路,如兴办族学、主持修史等,使其平稳转型,而非一味压制,以免激生变故。
陈烬静静听着,不置可否。这些建议,各有道理,但也各有立场。他心中已有计较:吏治腐败,必须用重典,绝不姑息!豪强问题,需 刚柔并济 ,既要持续打压其政治特权,也要在文化、经济上给予出路,分化瓦解。 核心是将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同时保持社会阶层的适度流动性。
话题最终,不可避免地转向了最敏感的立储问题。
殿内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韩迁看了一眼老灰头,率先开口,语气谨慎:“陛下,国本攸关,天下所系。皇子昊,嫡出居长,仁孝聪慧,百官归心。若能早正储位,可安天下臣民之望。”
老灰头眉头一皱,欲言又止。他性情粗豪,但也知此事关系重大,不敢妄言,只嘟囔道:“皇子晟也不错,胆识过人,是个将种……”
王导、谢安则沉默不语。此事关乎皇帝家事,更牵动未来朝局,他们身为士族代表,深知一言不慎,可能招致灭顶之灾,选择明哲保身。
陈烬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了然。他沉默良久,方才缓缓道:“储副之事,关乎社稷千秋,朕岂能不慎?”
“皇子昊,仁厚,然失之柔弱;皇子晟,果决,然失之躁急。皆非尽善尽美。”
“朕观史册,过早立储,易使骄纵,亦使群臣分党;久不立储,则觊觎暗生,国本动摇。两难之境也。”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扫过四人:“朕今日召诸卿来,非为即刻定议。而是要告诫诸卿,亦是告诫满朝文武:”
“无论皇子昊,还是皇子晟,皆是朕之子,大燕之皇子!”
“尔等身为股肱,当时时以国事为重,悉心辅佐, 切不可妄揣圣意,结党营私,提前站队 !”
“朕心中自有权衡。储君之位,需 观其德,考其能 ,待其 年齿稍长,心性定稳 之后,再行定夺不迟!”
“在此之间,若让朕发现,有谁敢在朕的儿子中间搬弄是非,挑拨离间,无论是谁, 定斩不饶 !”
这番话,恩威并施,敲山震虎,既表明了不急于立储的态度,更严厉警告了可能出现的皇子之争。韩迁、老灰头等人心中一凛,连忙躬身:“臣等谨遵圣谕!绝不敢有二心!”
“好了,此事暂且不提。”陈烬摆摆手,转换了话题,“眼下有一件紧要之事。据报,河西走廊 的商路,因西突厥 内乱,吐谷浑 部落劫掠,不甚安宁,严重影响丝绸贸易与西域朝贡。诸卿以为,当如何处置?”
众人的注意力被引向西方。一场关于是否要经略西域,重现汉唐荣光的讨论,在宣室殿内展开,暂时掩盖了立储问题带来的微妙气氛。
然而,陈烬心中清楚,立储之争的种子已经埋下。今日的警告,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要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需要更深远、更复杂的布局。他必须在自己年富力强之时,为这个庞大的帝国,培养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并打造一套能够有效遏制权力斗争的制度框架。
眼前的盛世繁华之下,潜流暗涌。帝国的舵手,在欣赏风平浪静的同时,必须时刻警惕水下可能出现的暗礁。 未来的路,依然充满挑战。
退朝后,陈烬独坐殿中,目光落在案头一幅未完成的疆域图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西域、辽东乃至更远的南方交州 之外划过。
“内政固然繁琐,然 不开疆拓土,扬威域外,何以称盛世?何以慰平生?” 一个雄浑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
或许,将国内的矛盾,引导向对外的开拓与荣耀的追求,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一个更加宏大的战略蓝图,开始在他脑海中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