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风波未远,昆仑余韵尚存,地府轮回井然。
娲皇宫悬浮于混沌边缘,清静祥和,造化道韵如丝如缕,滋养着宫内每一株灵草,每一块奇石。
女娲圣人一直静坐于造化青莲旁,圣眸微垂,似在参悟,又似在出神。
她面前悬浮着一面水镜,镜中景象并非洪荒某地,而是缓缓流转的混沌气流,以及那株随她心意摇曳的青色莲影。
可她心思,却不在镜中。
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青莲花瓣,触感温润,生机盎然。
她造人族而成圣,对“生”与“造化”的感悟已臻至境。
可近来,心头却总萦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或者说,是某种圆满之中的一点不圆满。
与兄长伏羲有关。
伏羲自去了天庭,位列羲皇,看似尊荣。可女娲知道,兄长并不快活。
天庭气象虽盛,却充满了权谋算计、征伐戾气,与伏羲本性中那份推演天机、调和阴阳、探究万物至理的淡泊与智慧,格格不入。
他更像是一个被供在高处的象征,一个调和妖族内部矛盾、沟通天庭与妹妹这位圣人的纽带,而非真正能舒展抱负、践行己道的大能。
他的修为,自加入天庭后,便仿佛停滞了。依旧是混元金仙,虽未倒退,却也再无寸进。
这放在寻常生灵身上或许正常,可伏羲是谁?
先天神圣,紫霄宫中客,跟脚福缘皆是顶尖!
若无羁绊,潜心问道,此刻至少也该触摸到混元金仙后期门槛了。
女娲曾隐晦问过,伏羲只是摇头轻笑,言说天庭事务繁杂,需分心打理。
可女娲看得出,那笑容背后的落寞与隐隐的疲惫。
兄长之道,难道真要困于这妖族天庭的泥潭之中吗?
她有心相助,却不知从何着手。
她已成圣,超然物外,不便直接插手天庭内部事务,更难以强行改变兄长的道路。
这丝牵挂,便成了她完美圣心下,一点细微的尘埃。
忽然,她心念微动,想起了两位姐姐——后土与玄冥。
自当年东海之滨一别,她成圣后开辟娲皇宫,稳固境界,后又目睹三清分家等诸多变故,与后土玄冥虽偶有神念交流,知晓彼此安好,却许久未曾真正相聚了。
如今后土执掌地道轮回,玄冥为转轮王,幽冥秩序井然,想必也得了空闲。
一念起,便难以按下。那份姐妹情谊,以及对兄长的担忧,让她生出了前往幽冥一叙的念头。
想到便做。女娲起身,素手轻挥,娲皇宫外混沌之气自然分开一条通道。
她未带金凤,也未显排场,只一身简朴素雅的宫装,踏着朦胧的造化清光,一步便跨出天外,下一刻,已然出现在血海边缘,那深邃稳固的幽冥门户之前。
门户两侧,牛头马面肃立,见得圣人驾临,慌忙躬身行礼:“恭迎女娲娘娘!”
女娲微微颔首,目光已投向门户之内。未等她开口,门户内灰蒙蒙的雾气自然向两侧分开,一条以彼岸花铺就的蜿蜒小径显现出来。
小径尽头,传来后土温和带笑的声音:“女娲妹妹,可是稀客,快请进来。
玄冥那清冷中带着一丝暖意的声音也随即响起:“妹妹来了,正好,我刚从寒冰地狱巡视回来,带了点冥界特有的‘忘川寒露’,虽不及你娲皇宫的琼浆,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女娲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心中那点因兄长而生的郁气也散了些许,举步踏上花径,身影没入幽冥。
幽冥地府,与她想象的阴森可怖截然不同。
天空是永恒的昏黄,却并非压抑,而是一种沉静的、包容的底色。
脚下大地厚重坚实,远处忘川河静静流淌,河畔彼岸花如火如荼。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轮回道韵与安宁气息,亡魂井然有序地在一座座殿宇间流转,并无嚎哭混乱之象。
最中央,一座并不张扬却与整个冥界大地浑然一体、散发着无边威严与仁慈气息的宫殿矗立着,匾额上书三个古朴道文——平心殿。
此乃后土道主日常起居之所,亦是地道核心显化之一。
女娲步入殿中,只见殿内陈设简单,多以沉静的黑、黄二色为主,点缀着些幽蓝的晶石。
后土已迎至殿门,人身蛇尾之姿依旧,但周身那股大地般厚重包容的气息中,更多了一份轮回之主的秩序威严,只是此刻看着女娲,眼中满是温和笑意。
玄冥也在一旁,依旧是那副冷艳模样,只是手中托着一个寒气缭绕的玉壶,对着女娲点了点头。
“后土姐姐,玄冥姐姐。”女娲笑着见礼。
“自家姐妹,何须客套。”后土引她入内,在一方以玄黄石雕成的古朴圆桌旁坐下。
玄冥已将壶中寒露倒入三只墨玉杯中,寒气氤氲,却奇异地带着一股洗涤心神的清冽香气。
三女围坐,先是互相打量,眼中皆有感慨。
“妹妹圣境稳固,造化道韵愈发圆融了。”后土微笑道。
“姐姐执掌轮回,开辟幽冥,功德无量,更是令人敬佩。”女娲真心道。
玄冥抿了口寒露,清冷道:“都是机缘。比不得你们两个,一个造化众生,一个主宰轮回。我也就是帮着打打下手。”
话语间,百年未见的那点生疏迅速消融。
她们聊起各自道场趣事,说起洪荒近来变故,谈及三清分家,西方二圣的算计,妖族天庭的现状。
乃至不周山脚人族的蓬勃发展……话题自然而然地流转。
“……说起来,我观那人族,虽初生不久,却灵性十足。炼气炼体,各有成就,更有与巫族通婚者,血脉交融,颇有气象。”
后土提及人族,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毕竟是她与玄冥亲手引导安置的。
女娲点头:“他们是我所造,能于此乱世寻得一方安稳,得姐姐们照拂,我心甚慰。只是未来道途漫漫,还需他们自己努力。”
玄冥忽然道:“人族潜力确实不凡。尤其是那三祖,功德加身,气运所钟,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一番气候。比某些困于樊笼、不得舒展之辈,要幸运得多。”
她这话似乎意有所指。女娲心中微动,看向玄冥。
后土轻轻放下墨玉杯,看向女娲,目光温和却深邃:“玄冥所言不差。人族新生,如朝阳初升,虽则微弱,却蕴含无限可能。”
而这天地间,有些存在,其道途光辉,或许正应映照在这初升朝阳之上,而非留恋那看似辉煌、实则暮气渐沉的余晖。
女娲何等聪慧,立刻听出了后土话中深意,心头那点关于兄长的忧虑被触动,不由问道:“姐姐是指……”
“妹妹的兄长,伏羲道友。”
后土直言不讳,声音平缓,“我曾观洪荒气运流转,感天地命理兴衰。”
伏羲道友,身负先天八卦之象,精研天机推演,其道之本,在于‘易’,在于‘理’,在于沟通天人,梳理阴阳,文明教化。
此道煌煌,乃秩序与智慧之光,当普照新生之族,启迪蒙昧之智,于文明初肇之时,奠定万世之基。
她顿了顿,看着女娲微微睁大的美眸,继续道:“而妖族天庭,气运虽盛,然其根基于征伐、权柄、血脉尊卑,戾气与业力缠绕,乃旧日余晖,争杀之场。”
伏羲道友身处其中,如同明珠投暗池,非但不能增益其道,反受其困,消磨灵性,阻滞前行。
他那推演天机、调和万理的本事,用在妖族内部的倾轧算计上,岂非大材小用,徒耗心神?
玄冥在一旁冷冷补充:“他那‘羲皇’之位,听着尊贵,实则不过是帝俊用来装点门面、安抚各方、尤其是维系与你这位圣人妹妹关系的牌位罢了。”
真正核心权柄、征伐决断,何时轮得到他?
整日与那些满脑子打杀的妖神为伍,境界能涨才怪。
这话说得直接甚至有些刻薄,却一针见血。
女娲默然,杯中寒露的凉意似乎顺着指尖蔓延到心里。
她知道玄冥说得难听,却是实情。兄长这些年,可不就是这般境地?
“姐姐的意思是……兄长之道,应在人族?”女娲轻声问,心中波澜起伏。
“然也。”
后土肯定点头,“人族新生,白纸一张,最需文明教化,最需秩序梳理,最需有人指引他们认识天地,明了伦理,传承智慧。”
伏羲道友的先天八卦,可为人族推演历法,指引农耕;
他的智慧,可为人族订立规矩,启蒙思想;
他的调和之道,可助人族内部凝聚,应对外患。
此乃功德无量之事,亦是与他大道完美契合之路!
于他而言,是挣脱桎梏,海阔天空;
于人族而言,是得遇明师,文明飞跃。两相得益,何乐不为?”
女娲听得心潮澎湃。是啊!兄长擅长的不正是这些吗?推演天机,调和阴阳,创立文明规制!”
而这些,不正是初生的人族最急需的吗?
留在天庭,他那些本事只能用来勾心斗角、平衡势力,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可是……”
女娲仍有顾虑,“兄长乃天庭羲皇,受天道认可,与妖族气运已有牵连。
且帝俊太一那边……!!她担心兄长贸然脱离,会引发天庭不满,甚至招来祸患。
后土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地道之主的从容与把握:“此事急不得,也无需强求。”
伏羲道友自己,恐怕也已有所感,只是碍于情面、因果,难以决断。
妹妹可寻机点醒于他,让他看清自身真正道途所在。
至于天庭……呵,帝俊太一如今自顾不暇,威望受损,鲲鹏又心思难测,他们岂会因一位‘有名无实’的羲皇去路。
而轻易开罪两位圣人(女娲与后土)?
更何况,若伏羲道友真是心向人族,行教化之功,此乃顺应新生族群崛起之大势。
功德加身,气运所钟,天庭又岂敢轻易阻拦?天道理所当彰。
玄冥哼道:“便是阻拦又如何?妹妹你乃人族圣母,姐姐执掌轮回地道,还护不住一个想走正道的伏羲?”
那帝俊太一若真不识趣,我等姐妹,莫非是摆设不成?
这话说得霸气,却也给了女娲底气。
是啊,她已成圣,后土姐姐更是地道道主,与天道并列。
兄长若真愿投身人族,行正道,她们姐妹三人,难道还护不住他周全?
天庭如今,还真未必有那份底气和实力同时得罪她们。
心中迷雾仿佛被一只温柔而有力的大手拨开,显露出清晰的前路。
女娲只觉得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块石头,骤然轻了许多。
她端起墨玉杯,将杯中清冽的忘川寒露一饮而尽,冰凉入喉,却让心绪更加清明。
“多谢两位姐姐指点迷津。”女娲真诚道谢,眼中重焕光彩,“我知道该如何做了。”
三姐妹又闲谈片刻,气氛越发融洽。女娲心中有了计较,便也不再多留,起身告辞。
后土与玄冥送至幽冥门户之外。
“妹妹慢走,若有需相助之处,随时可来。”后土温言道。
玄冥也点了点头:“保重。”
女娲含笑应下,再次化作造化清光,穿过血海上空,直返天外娲皇宫。
只是这一次,她返回时的步履,不似来时那般隐含滞涩。
反而带着一种豁然开朗后的轻盈,然而眉眼之间,却笼上了一层更深沉的思索与计划。
娲皇宫中,青莲依旧。
女娲静立莲旁,目光仿佛穿透宫阙,望向了那九天之上,煌煌如日的天庭。
“兄长……你的道,确实不该困在那里。”
她低声自语,圣心之中,已然开始推演,该如何自然而然地,点醒那颗蒙尘的智慧之星,让他看见那条通往人族、通往他真正大道的光明之路。
幽冥地府,平心殿内。
后土与玄冥收回望向天外的目光。
“妹妹能想通便好。”后土轻轻一叹,“伏羲道友是良才,困于天庭,可惜了。”
玄冥面无表情:“早点跳出来好。那潭水,越来越浑了。”
她指的是天庭,或许也包括整个洪荒。
姐妹二人不再多言,各自沉浸于地道轮回的运转与冥界事务之中。
只是今日一番谈话,或许已在悄然间,为伏羲的命运,也为洪荒未来的人族气运,埋下了一颗关键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