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即将出发之际,一骑快马自城内驰出,马上之人是太子萧景琰身边的近侍凌风。他勒马于车驾前,拱手道:“太子殿下口谕:北疆将士劳苦功高,孤既在此,当亲赴大营,一则抚慰军心,二则……若有需协调之处,亦可当面决断。殿下车驾已先行,命末将告知将军,大营再见。”
谢长渊在车内微微颔首:“臣领旨。殿下亲临,必能鼓舞士气,臣等荣幸之至。”
口谕传达完毕,凌风调转马头,复又疾驰而去。
车队缓缓启程,扬起淡淡的烟尘与雪雾。我放下车帘,指尖却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太子去了北疆大营?
心底蓦然升起一股疑虑。他身为储君,巡视北境已属常态,但一系列变故后,他选择亲赴最前沿的军营,没有返京的意思……于公而言,确是提振军心的上策。
于私……若如前世一般,这个时间点上,京中那位的身体已江河日下,帝星摇摇欲坠……身为储君,他不第一时间赶回权力中心坐镇,反而深入边关,这合乎常理吗?
除非……他对京中的掌控远超外界所知,或有绝对信任之人坐镇;又或者,他认为北疆此刻的局势,比京中那可能随时降临的巨变更紧急、更需要他亲自坐镇?
还是说,前世那个时间点里,导致皇帝病情急转直下、甚至最终驾崩的某些关键……尚未发生,或已被悄然改变?
局势的走向,似乎正与我那前世的记忆发生着偏差。
经过数日颠簸,当那座矗立于茫茫雪原与灰白山峦之间的庞然大物终于映入眼帘时,饶是早有心理准备,我也被那扑面而来的磅礴气势与肃杀寒意震慑得屏住了呼吸。
北疆大营。
它并非一座城,却比许多边城更显巍峨险峻。依山而建,借地势之险,黑色的营墙高耸厚重,墙头旌旗猎猎,即使在无风的雪天,那些绣着“沈”字与“谢”字的旗帜也仿佛被无形的战意绷得笔直。
辕门如巨兽之口,两侧伫立的哨塔上,兵士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像,甲胄与兵刃在晦暗天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微光。还未靠近,一股混合着铁锈、皮革、厚重尘土气息的凛冽味道,便随着刺骨的寒风先一步席卷而来。
驶入辕门。视线豁然开朗,却又被另一种整齐划一的壮阔所充斥。连绵起伏的营房如同大地生长出的坚硬鳞甲,一眼望不到边际。
校场辽阔,即便覆着厚雪,也能想象出平日操练的震天声势。远处,隐约传来战马的嘶鸣、兵器的撞击与汉子们雄浑的号子声,一切声响都被放大,又被严寒吸附,形成一种独特而紧绷的氛围。
一下马车,仿佛不是踏在地面,而是直接踩进了冰窟里。
那寒气与黑石城的冷截然不同。它不似刀割,更像无数根淬了冰的细针,无孔不入,瞬间穿透厚重的狐裘、夹棉的衣裙,直刺骨髓。呼吸间,清冽到疼痛的空气冲入肺腑,带出一团团白雾,风不大,却带着属于极北荒原的重量,吹在脸上,瞬间麻木。
“这才刚入冬,” 谢长卿将一件更厚实的大氅披在我肩上,“今年的雪,来得比往年早,也猛的邪乎。” 他眉头微蹙,望着漫天铅云与远处被积雪压弯了枝丫的枯木,声音里带着将领的忧虑。
“天气异常,恐非吉兆。大雪若持续,不仅补给运输艰难,北狄那些饿狼也可能因生存所迫而更加躁动,边关……恐无宁日。” 他收回目光,落在我脸上“冬季,是北疆最难熬的时节。我知你不畏艰苦,但……终究是让你跟着受罪了。”
我摇摇头:“与其困在京中宅院做一只仰望四方天空的金丝雀,我宁愿在这北疆的朔风飞雪里,做一只与你并肩、能翱翔于苍穹之下的鹰,这里没有京城的繁华安逸,却有最真实的天地。”
他凝视着我,眸中似有冰雪消融
就在这时,前方辕门内侧传来一阵动静。数道人影正等候在那里,为首两人尤为显眼。一位是披着玄色镶毛边厚重大氅的太子萧景琰,他并未戴冠,只以玉簪束发,目光沉静,自有一股威仪。
他身侧,便是谢老将军——他一身半旧戎装,外罩挡风皮裘,须发皆已染上风霜之色,腰背却挺得笔直如松,正朝我们车队方向望来。
见我们下车走近,太子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侧首对谢将军说了句什么。谢老将军沉稳地点了点头。
我们几人上前一同躬身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萧景琰抬手虚扶:“不必多礼,一路辛苦。” 他的目光在我们四人身上掠过“谢将军方才还与孤说,估摸着你们今日该到了。看来,孤与老将军都未料错。” 这话是对我们说的,却又像是对谢老将军方才点头的回应。
谢长卿与谢长渊随即转向父亲郑重地行礼:“父亲。”
谢老将军上前两步,仔细打量了两个儿子一番,那目光深处,是无法错辨的如释重负与欣慰。他伸出宽厚粗糙的手掌,重重拍了拍谢长卿未的肩膀,又拍了拍谢长渊:“回来就好!”
他旋即转向我和嫡姐,微微颔首,语气缓和了些:“一路上也辛苦了。外面天寒地冻,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身子骨要紧,先去安顿下来,暖暖身子。”
“是,父亲。” 我们齐声应道。
太子萧景琰亦道:“安顿歇息为要。军务稍后再议不迟。” 说罢,他便与谢将军转身,在亲卫的簇拥下,先行而去。
我点点头,目光扫过远处正在操练、或搬运物资的兵士。他们大多面庞黝黑粗糙,呼着白气,动作却丝毫不见迟缓,仿佛早已与这酷寒融为一体。心中不由泛起一丝酸涩与敬意:这里的人,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