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这方洞府中,如同潭水,表面平静,内里自有温柔的流速。谢长卿腿上的夹板终于拆去,伤口也收拢成一道深色的痂,在惊蛰最后一次换药时得了“骨已正,肉渐生,不可大意,亦不必过忧”的断言。行动虽仍倚赖木杖与我搀扶,但那股萦绕不散的伤病沉郁之气已淡去。
我们最常做的事,便是在天气晴好的晨昏,相携挪到洞口内侧。他倚着石壁坐下,我便挨着他,我们的手自然交握。
看岩壁上挣扎的苔藓,数淡紫色小花又开了几朵。山风拂过,偶尔有岩鹰舒展双翼,稳稳盘旋于苍穹之下。
每当此时,谢长卿的目光便会追随那翱翔的黑点,久久不语。那沉默里没有焦躁,只有深不见底的思量——或许,是在丈量天空与绝壁的距离,也是在思量自由与责任的分量。
洞内,炭炉的红光是我们的小小太阳。我烹茶的手艺,在他日复一日“尚可”或“有进步”的评语中,缓慢地提升着。起初,我总懊恼于自己的笨拙。他却从不催促,也不指点,只是在我忐忑递上茶盏时,接过去,垂眸,静静地品。
“分明还是涩的。” 有一日,我抢在他开口前,自己先尝了一口,蹙眉坦白。
他笑了:“涩有涩的回甘。” 他接过我手中的杯,将剩余的茶汤饮尽,“就像这些日子,有惊险,有困顿……可因为你在身边,所有的‘涩’回味起来,都成了独一无二的甘醇。”
我的心被这话烘得滚烫,却也在那暖意底下,悄然渗出一丝冰凉的清醒。我看着他被火光柔和了的侧脸,那眉宇间沉淀的坚毅与担当,从未因伤病或温情而消减分毫。这洞中岁月,是命运偷赠的喘息,是淬炼真心的熔炉,却终究不是可以永远驻足的桃源。
“长卿,”我在渐浓的暮色中轻声问,问出了一个盘旋心头数日、愈发沉重的问题,“等我们回去……外面会是什么样子?”
他沉默了片刻,手臂将我环得更紧。“无论外面是什么样子,你只需记得,悬崖我们都跳过了,山洞我们也一起守过了。从此以后,我在何处,你的安宁便在何处。”
这话如同最坚实的壁垒,给我无限慰藉。可慰藉之下,那清醒的寒意却蔓延开来。我靠着他,听着他平稳的心跳,目光却投向洞外那片被暮色吞噬的虚空。
回去……便意味着重回那交织着权力、责任与诡谲风云的天地。他是谢长卿,是北疆军民心中的支柱,是朝堂上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将星。
他身上扛着的,从来不止我们二人的未来。北狄未靖,边关未宁,朝中暗流从未停歇。到那时,家国大义、黎民安危,桩桩件件,都会重新压上他的肩头。
而我,又岂能只顾儿女私情,让他舍弃肩头重担,与我偏安一隅?我爱的,正是这个心怀天下、脊梁挺直的谢长卿。正因如此,我也比谁都清楚,一旦离开这绝壁屏障,风雨便会迎面而来。那风雨里,有流言,有试探,有算计,更有他无法推卸、必须直面甚至为之牺牲的责任。
念头忽而飘远,想到这一路行来遇见的景象。逃难的百姓面黄肌瘦,幼子啼哭暴毙于途,被战火焚毁的村落只剩残垣……人间凄惨,莫过于此。人这一世所求,究竟是什么?
或许,不过“安稳”二字。可这最简单的愿望,于这乱世中,竟如崖顶星光般遥不可及。谢长卿所求,是疆土安稳,是身后万千百姓能得一份太平生计。
而我所求,最初或许只是自身与所爱之人的安稳,如今却在这绝壁之下渐渐明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的责任,我的归处,与这天下人的“安稳”,早已缠在一处,分不开了。
茶香早已散尽,炭火兀自噼啪。这份“偷来”的时光,忽然显露出它另一重的面目——它不仅是我们情感的桃源,更是风暴来临前,让我们看清彼此心志的最后宁静。安逸并未消失,却沉淀为底层的基石,之上悄然立起的,是必须共同面对的未来,以及一份更为复杂而坚定的决心。
前路必多崎岖。但此刻,靠着他坚实的心跳,听着洞外永恒却不再令人恐慌的风声,我心中那片澄明里,除了爱恋与安宁,更多了一份沉静的觉悟。
我轻轻回握他的手,将脸埋入他颈窝,声音低得几乎被炭火声淹没:“嗯。无论外面是什么样子,你在何处,我的归处便在何处。”顿了顿,更坚定地补上,“而我的归处,也将与你所护的‘安稳’,同在一处。
我要做的,便是让自己也成为能与这风雨抗衡的、坚韧的一部分,而非仅仅是他需要小心护在身后的安宁。
夜半,一股砭骨的寒意猛地将我刺醒。
山洞里原本恒暖的空气变得清冷刺鼻,耳边是密集的声响。我瑟缩了一下,迷迷糊糊睁开眼。
昏朦的光线下,只见谢长卿他在炭炉边,正用铁钳小心地将新炭添入将熄的余烬中。炉膛里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几点火星溅起,映亮了他沉静的侧脸和微蹙的眉心。
洞口厚重的棉帘未能完全阻隔的景象,让我瞬间清醒——借着炉火微弱的光,能看见帘脚与地面缝隙间,已积起一层触目惊心的白。
不是月光。
是雪。
北疆的风雪,来得这般毫无征兆,又急又猛。
他似有所觉,回过头。见我醒了,便撑着木杖起身,挪到榻边,将滑落的厚被重新为我掖紧肩颈。
“下雪了。”他低声说,语气平静“你继续睡。”
洞外,风雪正厉,看着他重新坐回炉边、在跳跃火光里显得异常可靠的背影,听着那均匀的、拨弄炭火的细微声响,方才惊醒时那瞬间的寒意,竟奇异地沉淀下去。
我将自己更深地埋进带着他体温的被褥里,阖上眼。
风雪在外,他在侧。
此心可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