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便入了盛夏。京城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蒸笼,烈日灼灼,然而,贵族圈子的交际却并未因酷暑而停歇,反而借着各种由头,在各有消暑妙法的园林别苑中寻些清凉与乐趣。
这日,安远侯府下了帖子,邀各府女眷前往其在京郊的别苑“沁芳园”参加一场赏荷宴,并请了高僧在园中家庙祈福,为边关将士祈求平安。这样的名头,加之安远侯府的门第,沈府自然在受邀之列。作为将军府的二小姐,我于情于理都不得不去。
清晨,我起身梳妆。选了一身湖水碧的轻罗襦裙,衣料轻薄透气,裙摆处用银线绣着缠枝莲纹,发髻也绾得简单,簪了几朵新鲜的茉莉花并一支素银嵌珍珠的流苏簪,既不失礼,也尽量低调。
嫡母与嫡姐沈明珠也已收拾妥当。嫡母身着绛紫色团花暗纹夏衫,端庄持重;嫡姐则是一身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明艳照人。我们三人乘着马车,带着丫鬟仆妇,一路向京郊驶去。
沁芳园果然名不虚传,引了活水入园,曲径通幽,亭台水榭错落有致。尤其是那一片广阔的荷塘,此时正值花期,各色荷花或含苞待放,或傲然盛开,清风拂过,带来阵阵荷香,确实驱散了不少暑气。
宴设在水榭之中,四面通风,垂下竹帘遮挡过于毒辣的日光,又放置了诸多冰盆,丝丝凉意弥漫,倒也舒适。我们到时,已有不少女眷在座,衣香鬓影,珠环翠绕,低声谈笑,一派世家繁华景象。
我与嫡姐跟着嫡母,一一与相熟的夫人小姐们见礼。不少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我身上,带着好奇、打量,我只作不觉,言行举止依旧恪守着将军府小姐的规矩,恭敬而疏离。
安远侯夫人笑着迎上来,与嫡母寒暄几句,目光便落在我身上,语气温和:“二位小姐吧?果然灵秀。听闻沈将军在北疆又立了功,恭喜夫人了。”
嫡母含笑应承:“夫人过奖了,都是为朝廷效力。”
就在这时,水榭入口处传来一阵略显热烈的寒暄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浅碧色云锦长裙的小姐,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款款而入。她身姿窈窕,步履从容,面容姣好,眉宇间带着一股书卷气的娴静,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正是忠勇伯府的嫡小姐,柳如兰。
她的到来,立刻吸引了诸多目光。几位与她相熟或有意攀附的小姐立刻围了上去,言语间不乏奉承:
“柳姐姐今日这身衣裳真衬你,这料子怕是江南新贡的云锦吧?” “兰姐姐的气色愈发好了,瞧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听闻前日皇后娘娘召见,对柳姐姐赞不绝口呢,姐姐真是好福气。”
柳如兰微笑着——回应,声音柔和,举止得体,一副标准的大家闺秀做派,那娴静温婉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位知书达理、性情柔顺的佳人。
然而,在我眼中,她那副温良无害的表象之下,是淬了毒的蛇蝎心肠!前世记忆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上——她那看似关切实则恶毒的眼神,她在东宫得意洋洋、步步紧逼的嘴脸……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般在我胸腔内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我的指尖瞬间冰凉,深深掐入掌心,借助那尖锐的痛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失态,绝不能!这一世,一切都还未发生,我绝不能因一时冲动,让她察觉到任何异样,从而提前防备,甚至反咬一口。
我迅速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几乎要溢出的冰冷恨意,再抬眼时,已是一片平静无波,仿佛只是不经意间瞥见了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目光所及,恰好看见苏家姐妹翩然而至。苏婉容穿着樱草色绣折枝玉兰的夏衣,衬得她娇嫩明媚,苏婉茹穿着一身鹅黄缕金软烟罗裙,步履轻快,顾盼神飞。
她瞧见我,眸中顿时绽出惊喜的光彩,提着裙摆轻盈地迎了上来,亲昵地握住我的手:“年年!明珠!” 她的笑容毫无阴霾,热情而真挚。望着她鲜活明艳的脸庞,前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在那冰冷压抑的东宫,是她,如同冬日暖阳,给予我难得的温暖与慰藉,可那样好的一个人,最终却……思及此,我的心泛起尖锐的酸楚。
这一世,她竟对太子生出了情愫。看着她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期待与憧憬,我喉咙发紧,劝阻的话在舌尖翻滚,却终究无法吐出。难道要告诉她,那看似荣华的东宫实为龙潭虎穴,你前世便葬身于此吗?
“婉茹姐姐。”我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唇角努力牵起一抹自然的弧度,“多日不见,姐姐愈发娇艳动人了。”
“就你会打趣我!”婉茹俏皮地眨了眨眼,随即凑近我耳边,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少女怀春的羞涩与雀跃,“年年,我听说……今日太子殿下或许会随安远侯世子一同前来呢……” 她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那是对未来、对心中恋慕之人的纯粹向往。
我的心直直往下沉,正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危险的期待,苏婉容已悄然走近。她显然听到了姐姐的话,轻轻拉了拉婉茹的衣袖,递去一个告诫的眼神,随即与我对视,那清澈的眼眸中写满了与我相似的担忧与无奈。
祈福仪式在家庙中进行,香烟缭绕,梵音低唱,众女眷皆虔诚跪拜,我闭上眼,心中默念的,唯有谢长卿与父亲的名字。愿他们平安,愿他早日归来。
仪式结束后,便是更随意的宴饮交际。水榭中丝竹声起,丫鬟们鱼贯而入,奉上冰镇好的瓜果、甜羹和各式精致茶点。夫人们聚在一处闲聊,小姐们则三三两两,或临水观鱼,或于亭中猜谜投壶。
我无意凑那些热闹,便与嫡姐寻了一处靠近水边、有竹帘遮挡的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嫡姐性子爽利,很快便与几位相熟的小姐说笑起来。我则安静地品着手中的冰镇酸梅汤,目光掠过满池风荷,心思却飘向了遥远的边关,以及眼前苏婉茹那令人忧心的处境。
“年年妹妹倒是好兴致,独自在此赏景。”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我回头,却是婉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