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谢长卿离去,前厅内愈发显得空旷静谧,只余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祖母依旧将嫡姐揽在怀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肩背,目光却渐渐失了焦距,仿佛透过眼前这鲜活明丽的孙女,望见了那些沉淀在岁月长河中的旧事与更深远的考量。
说起来,祖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长卿这孩子,与他兄长终究是走着不同的路长大的。当年他母亲在北疆骤然病故,谢将军痛失爱妻,又恐幼子在那苦寒险地再有闪失,便狠下心,将年仅六岁的他送回了京城。那么小的一个人儿,骤然从风沙扑面、号角连营的边关,来到这花团锦簇、却人事陌生的帝都,住进那空荡荡、只剩下老仆的将军府……
嫡母闻言,眼中立刻泛起真切的心疼与怜爱,她轻轻叹了口气,接口道:母亲说的是。妾身至今都记得他初到京城,第一次来府里请安时的模样。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花厅门口,身子站得笔直,小脸绷得紧紧的,不哭也不闹,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却带着超乎年龄的沉静,就那样默默看着咱们府里人来人往的热闹。那时候,咱们明珠还在我怀里撒娇耍赖闹脾气呢。可那孩子,却已经不得不学着独自面对偌大府邸的冷清,打理自己的起居,甚至开始接触人情往来了。那孩子,心思总是比旁人细些,待人接物也体贴周到些。
我静立一旁,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中的帕子,心头泛起细细密密的酸楚。是啊,那些他随手变出我喜欢的蜜饯点心时的狡黠笑意。
那些他不动声色为我挡去尴尬时的从容,那些他深夜翻墙而来只为确认我安好、…那远超年龄的沉稳与细致入微的体贴,并非天生,而是在失去母亲庇护后,于无数个独自面对孤灯冷灶的深夜里,一点点磨砺、一点点学会的生存之道。
而长渊那孩子是在边关长大的,性子难免冷峻刚硬些。祖母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
依偎在祖母怀中的沈明珠轻轻动了动,声音闷闷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他……他其实不像表面上那么冷的……
祖母低头看她,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祖母知道。若真是个冷心冷情、铁石心肠的,昨夜也不会被你那般不管不顾地逼问下,还肯放下身段,坦诚心意;今日更不会天不亮就亲自去猎雁,如此郑重其事、毫不拖延地来提亲。
她顿了顿,语气转为一种看透世情的感慨,这或许就是缘分天定吧。你这团热烈灼人的火,偏偏撞上他这块深埋于冰雪之下的坚炭。
可不是吗!谢长渊的沉稳坚毅、如山岳般不可撼动,与嫡姐的炽热坦荡无所畏惧,看似南辕北辙,截然相反,却恰似阴阳相济,水火既济,反而成就了最稳固、最奇妙的般配。
只是,祖母轻拍着沈明珠的背,语气温和依旧,却添了几分语重心长的意味,明珠,你要明白,长渊在边疆长大,是在马背上、在烽火狼烟里见识过生死无常的。这样的经历,铸就了他果决乃至有些执拗的性子。他既认定了你,前方便是刀山火海,想必他也敢为你闯上一闯。这份心意,重逾千金。
她的目光随即转向我,带着洞察与怜惜:谢家这两个孩子,都是万里挑一的好儿郎。长渊有他的担当,长卿亦有他的长处。说起来,长卿小小年纪,就能将这提亲下聘诸多繁琐事宜,在仓促之间安排得如此滴水不漏,连裕王妃都赞叹不已……
我微微垂首,轻声道:想来是……他自幼独自在京,许多事情不得不亲力亲为,早早便学会了打理这些。
祖母赞许地颔首,目光中充满了对晚辈的怜惜与欣赏:是啊。谢将军当初让他留在京城,本意是让他远离边关战火,平安长大。谁曾想,命运弄人,反倒让这孩子在这看似安稳的繁华之地,早早历练出了这般周全的智慧与处世的能耐。你们姐妹往后嫁过去,各有各的缘法。
她慈祥的目光在我们姐妹脸上缓缓流转:这或许就是天意最好的安排。明珠配长渊,一个敢爱敢恨,如烈日灼灼;一个铁血柔情,似寒潭映月。年年配长卿,一个温婉娴静,若幽兰含露;一个细致周全,如玉韫珠藏。一动一静,一外一内,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两对。
这时,祖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身旁侍立的嬷嬷微微颔首。嬷嬷会意,转身入内,不多时便捧出两个紫檀木匣子。祖母亲手打开,里面是两份厚薄相当、书写工整的嫁妆单子。
这些都是祖母当年的陪嫁,还有一些这些年陆陆续续添置的好东西。祖母将单子推到我们面前,神色平和而郑重,祖母今日就做主,一分为二,你们姐妹二人,一人一份,不偏不倚。
紧接着,嫡母也微笑着开口道:母亲如此,妾身也不能落后。她示意自己的贴身丫鬟也取来一个锦盒,里面同样是两份清单,这是我为你们准备的,明珠有的,年年也绝不会少。
我看着眼前这沉甸甸的、代表着无限疼爱与期许的单子,心头巨震,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我不过是一介庶女,何德何能,竟能得到祖母与嫡母如此厚爱,与嫡姐享有同等的待遇?我慌忙起身,屈膝便要推拒:祖母,母亲,这太贵重了!年年……年年实在承受不起……
傻孩子,嫡母伸手扶住我,不让我跪下去,她的手掌温暖而有力,眼神更是充满了慈爱,你既记在我的名下,唤我一声母亲,那你便是我嫡亲的孩子。既是我的孩子,母亲为你准备嫁妆,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莫非……你心里还不肯真正认下我这个母亲?
她的话语轻柔,却字字敲在我的心坎上。望着她眼中那毫无杂质的关爱与微微的嗔怪,我所有推拒的言辞都哽在了喉间,化作滚烫的泪意。我不再犹豫,后退一步,郑重其事地屈膝跪地,向着祖母和嫡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额头轻轻触碰到微凉的地面,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孙女……谢祖母、母亲厚爱!年年……定不负长辈期许!
孩子,快起来。祖母和嫡母异口同声,语气中满是欣慰。
祖母最后慈爱地拍了拍我们的手,温言道:好了,都回去好生歇着吧。明日订亲是大事,明珠要养足精神,漂漂亮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