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上下来时,已是黄昏。我们径直去了寺中的膳堂用晚斋。席间隐约听见邻桌几个世家小姐低声交谈,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失落:
“太子殿下怎么突然下山了呢?真是可惜……”
“原还想着若能‘偶遇’一番,说不定……”
“嘘——小声些!———不过,若能得殿下青眼,那可真是一朝飞上枝头了……”
我垂眸,安静地用着面前清淡的斋饭,心底却无声地松了口气。
走了好,离得越远越好。
斋后,我回到寺中暂居的禅房。屋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光线摇曳,将我的影子拉得长长,投在素净的墙壁上。
禅房的夜,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我坐在榻边,白日里那道视线,在心头反复萦绕——那真的,只是幻觉吗?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贴身收藏的那枚平安符,温润的触感仿佛能稍稍驱散心底的寒意,那“前尘已矣,珍重此生”的箴言,此刻听来却像是一句沉重的警醒。前尘……那些我以为早已随着生命终结而埋葬的过往,真的能“已矣”吗?
思绪强迫着我再次回溯,回溯到生命最终的那一刻。浓重的血腥气仿佛再次萦绕鼻尖,身体冰冷的触感如此清晰,对承安撕心裂肺的不舍,还有……看到谢长卿出现时,那混杂着无尽愧疚与一丝释然的复杂心绪。这些,曾是我以为关于生命终点最深刻的全部。
可就在这熟悉的痛苦几乎要将我淹没时,脑海深处,
一块被尘封、或因濒死而忽略的记忆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猛地挣脱束缚,狠狠撞入我的意识!
是萧景琰的声音!
不是平日那温润平和的语调,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扭曲的执拗,死死攥住我逐渐冰冷的手,一字一句,如同烙印,烫在我的灵魂深处:“……从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这辈子……我逃不开了……”
当时我只觉荒谬绝伦,他既心悦嫡姐,何必对我说这些?且弥留之际,心力交瘁,只当是他胜利者虚伪的表演,或是临死前的幻听,并未深想,任由这至关重要的一句话沉入了记忆的淤泥深处。
此刻,这块碎片的归位,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尘封的闸门!
更多被忽略、被遗忘的前世细节,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不受控制的翻涌上来——
一个模糊却令人胆寒的猜想,浮上心头:如果……如果他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我呢?
如果他对嫡姐的求娶,本身就是一个……针对我的,精心布置的局?!这个念头让我瞬间手脚冰凉。
这个假设本身,就如同一把淬了剧毒的冰刃,瞬间剖开了过往所有看似顺理成章的“巧合”!
是了,他萧景琰是何等人物?是手掌权柄、心思深沉的太子。嫡姐沈明珠虽明媚动人,却并非京城独一无二;沈家虽是将门显贵,却也并非他必须倚仗、非联姻不可的势力。他为何偏偏在那时,那般突兀又坚定地向嫡姐求亲?
当时只道是他对嫡姐那份青梅竹马的情谊。可如今细想,处处皆是破绽!
他或许早知嫡姐心悦谢长卿,那么他的求娶,岂非不可为而为之?不,不是不可为,他根本……就没想过要“为”!
这求亲本身,就是一个幌子,一个为我量身定做的陷阱!
他算准了嫡姐性子刚烈,接到圣旨后,必定万般不愿,甚至会激烈反抗;他算准了父亲在皇权与家族存续间的惶恐与挣扎;而他,最可怕的是,他连我会如何“选择”,都料得精准无误!
他知道我看似温婉顺从,骨子里却藏着对家族的责任与不愿示人的孤勇。他知道,在家族可能因抗旨而倾危之际,站出来的,一定会是我!会说出那句“女儿愿往”的,也一定会是我!
所以他婚后看我的眼神才会那般复杂,带着审视,带着掌控,甚至……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如今想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如愿以偿”。所以他才会在我临死前,死死攥着我的手,说出那样的话!
一步,一步,又一步。
从他向嫡姐求亲开始,到嫡姐激烈抗婚,再到我主动站出来顶替……这环环相扣,看似由命运推动的链条,背后竟全是他那双隐在暗处的、无形的手,在冷静地拨弄、在精准地推动!
“好大一张网……”我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深深掐入掌心,刻出月牙似的血痕。
本以为自己是为家族牺牲,是无奈之下的壮烈选择,却原来,从始至终,我都只是顺着别人早已铺好的路,一步步走进了那个精心编织、无处可逃的黄金牢笼。
这猜想带来的惊悚与颠覆,远比前世单纯的被迫替嫁,要深刻千百倍!这是一种被完全操控、连“自我牺牲”的悲壮感都被剥夺的,极致的恐惧与愤怒!
“萧景琰……”我在心底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你前世,在我看不见的暗处,究竟藏了多少这般令人胆寒的心思?你看着我,如同看着一枚棋子,一步步心甘情愿走入你的罗网时,是否……也曾在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具下,露出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冰冷的笑意?
若真如此,那这一世,我与谢长卿的两情相悦,他即将到来的提亲,无异于在他萧景琰早已布下的棋盘中,投下了一颗完全不受控制的棋子,直接、猛烈地挑战了他那隐密而偏执的欲望和权威!
他岂会善罢甘休?
昨日里他看向嫡姐那看似专注的目光,此刻想来,怕正是因为,我就站在姐姐的身边!他看的,锁定的,或许根本就是我!而他故意留下谢长卿,恐怕也是故意为之,意在试探,或者……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萧景琰……,究竟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缜密心思和偏执欲念?
我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平安符,温润的玉石硌得掌心生疼,却远不及心头翻涌的骇浪。
难道真正的、最大的危机,并非来自于姐姐可能被赐婚的命运。更大的阴影,一直就笼罩在我的头上,而我,竟直至此刻,才堪堪窥见其一角吗?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了一下,映得我脸色忽明忽暗,猜想如同藤蔓,紧紧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我窒息。
可为什么?
这个疑问在漆黑的夜里反复回荡,敲打着我的理智。
为什么会是我?
这根本说不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