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第一场雪,在夜里悄然而至,如同上天撒下的细碎琼瑶。
清晨,含翠推开雕花木窗,但见六角冰晶漫天飞舞,整个紫禁城银装素裹。琉璃瓦上积了厚厚的雪,在初升的朝阳下泛着莹莹微光。庭院的青石板路消失在一片纯白之中,唯有那株老梅树的枝桠倔强地探出雪面,缀着的零星花苞在雪中显得格外娇艳。
娘娘快看,好大的雪!抱荷惊喜地叫道,手里还捧着刚熏暖的衣裳,奴婢记得去年初雪时,小殿下还走不稳呢,现在都能在雪地里跑了。
含翠笑着接过话:可不是么,那会子娘娘身子还弱,见不得风。如今能出来赏雪,真是菩萨保佑。
我披了件银狐裘走到廊下,见承安已经在小花园里玩耍了。他穿着宝蓝色的小袄,仰着小脸任由雪花落在粉嫩的脸颊上,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盛满了惊奇。
母妃!下雪了!他兴奋地叫着,伸出戴着虎头手套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化作一滴晶莹。
小殿下当心着凉。采薇忙撑着伞跟过去,却被承安躲开了。
让殿下玩会儿吧。含翠轻声劝道,难得今年娘娘身子好了,能陪小殿下一起赏雪。
确实,这一年多的精心调养,我的身子已好了大半。此刻踩着松软的积雪,听着脚下作响,竟不觉寒冷,反倒有种久违的轻快。深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沁入肺腑,带着雪后特有的清新。
姐姐快看!小月穿着火红的斗篷从月洞门跑进来,像雪地里跳跃的火焰。斗篷边缘镶着雪白的狐毛,衬得她明艳的脸庞愈发娇俏。她身后跟着婉容,披着件月白绣梅花的鹤氅,二人不由分说地拉着承安在雪地里嬉戏起来。
我们来堆雪人!小月蹲下身,利落地团起雪球,红色的斗篷在雪地上铺开,像一朵盛放的牡丹。婉容则温柔地教承安如何把雪压实,三人在庭院中央忙碌着,很快堆起一个胖乎乎的雪人。
抱荷在一旁看得眼热,小声对采薇说:丽妃娘娘这斗篷真好看,像画儿里的人似的。
可不是,采薇抿嘴笑,婉容娘娘那件鹤氅也雅致,听说上面的梅花是苏绣大家亲手绣的。
小月取下自己的珊瑚耳坠给雪人当眼睛,婉容折下一段梅枝作鼻子,承安则把自己的小围巾解下来,仔细地给雪人系上。
看着他们嬉笑打闹,我恍惚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天。那时我还住在沈府,表哥谢长卿怕我摔着,总让我踩着他的脚印走。他的脚印很大,我总要蹦跳着才能跟上。雪花落在他青色的衣袍上,他回头朝我伸出手,眉眼温柔得像融化的春雪。
踩稳了,年年。他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前日偶然听萧景琰提起,北境的仗快打完了。他说这话时,眼角带着难得的光彩。我知道,他定是在盼着嫡姐归来。算起来,距上次他们分别已快三年了。这深宫里的日日夜夜,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姐姐,快来打雪仗!小月清脆的呼唤将我从回忆中拉回。她朝我扔来一个小雪球,精准地落在我的披风上,绽开一朵雪白的花。
含翠忙要上前替我拂去雪花,我摆手制止,弯腰团了个雪球,轻轻朝小月掷去。雪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正好打在她的斗篷上。承安见状,咯咯笑着也加入战局,小小的雪球四处飞溅,惊起了梅枝上的雀鸟。
小心地滑!抱荷紧张地跟在承安身后,生怕他摔倒。
采薇却笑道:让殿下玩吧,你看他多开心。
庭院里欢声笑语,仿佛这深宫的阴霾都被这场大雪洗净。连平日里严肃的宫人们,看着我们嬉戏,嘴角也忍不住上扬。
然而这份欢愉并未持续太久。午后来慈宁宫请安时,发现太皇太后并未像往常一样在佛堂诵经。殿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掌事嬷嬷迎上来低声道:太后娘娘染了风寒,昨夜就有些咳嗽。
我快步走进寝殿,只见太皇太后靠在金线绣蟒的引枕上,脸色有些苍白。她见我进来,勉强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显得格外深刻:老了,不中用了。一场小雪就受不住。
我心中一紧。这些年,太皇太后一直是我们最坚实的依靠。她就像庭院里那株老梅,历经风霜却始终屹立。如今看她病容憔悴,不由想起这一年多来,她确实清减了许多,握着佛珠的手也愈发枯瘦。
皇祖母要保重身子。我握住她冰凉的手,轻声劝道。
她摇摇头,目光望向窗外纷飞的大雪,眼神有些悠远:哀家这把年纪,什么都经历过了。只盼着能看着承安再长大些......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咳嗽。我忙为她抚背,感受着她单薄的身子在掌下轻颤,心中莫名涌起一阵不安。
从慈宁宫出来,含翠低声道:太医院院判来诊过脉了,说是年纪大了,要好生将养。
抱荷跟在一旁,小声道:太后娘娘最疼小殿下,若是知道小殿下今日堆雪人玩得开心,定会欣慰的。
雪花依旧纷扬,落在庭院的雪人上,给它戴上了一顶洁白的帽子。承安和小月她们还在嬉戏,清脆的笑声在雪中回荡,像银铃般动听。
我站在廊下,望着这祥和的一幕,心里却隐隐作痛。这深宫里的安宁,从来都像这雪一般,看似纯净无瑕,却不知何时就会消融。就像记忆中那个雪天,表哥温暖的手掌,终究也消失在时光里。
只盼着嫡姐和表哥能早日归来,一家人真能如萧景琰所说,赶得上吃一顿团圆饭。可这深宫之中,又哪来的真正团圆?
一片雪花落在我的眼睫上,凉意一直渗到心底。我伸手接住几片飘落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慢慢融化,就像那些逝去的美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