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将军府回来,萧景琰似乎真的了许多。许是见到了心上人,哪怕只是说了几句话,也足以慰藉他多年的念想。他处理朝政时,眉眼间的郁色都淡了些,连带着对朝臣都和颜悦色了几分。
但这,于我而言,却是另一重无形的折磨。
他开始日日来永和宫点卯。有时是午后,有时是傍晚。他不再像从前那般试图与我交谈,更多时候只是坐在那里批阅奏折,或是翻阅古籍,仿佛我只是这宫室里的一件摆设——不必交谈,但必须存在。
我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如同习惯殿内那尊冰冷的玉雕,彼此无言,各自守着泾渭分明的界限。
这日午后,难得的清净。他去了兰贵妃处用膳,我得了半日闲,倚在窗边的软榻上,随手翻着一本民间的话本子。书页泛黄,讲述着才子佳人的老套故事,那点虚妄的温情,在这深宫里读来,竟也成了些许慰藉。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殿内熏香袅袅,寂静无声。我看得有些倦了,正欲合眼小憩,目光无意间扫过宫门方向,却猛地定格在那里——
宫门虚掩的缝隙处,探着一个小脑袋,梳着精致的双环髻,簪着几朵新鲜的宫花,一双圆溜溜、清澈见底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朝里面张望。
那一瞬间,我的心跳仿佛骤停,手中的话本子“啪”地一声滑落在毯子上。
婉茹?
是幻觉吗?又是因思念过甚而产生的幻影吗?自从她走后,我时常觉得这宫里处处都有她的影子,听见她清脆的笑声,看见她提着裙摆跑来的模样。
我怔怔地望着那个身影,不敢眨眼,生怕一动,这幻影就如泡沫般消散。
那身影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水蓝色的宫装,料子显然是嫔妃份例的绸缎,身量、眉眼……那张脸,竟与婉茹一模一样!
“请、请问……”她怯生生地开口,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亮,却又有些陌生的、更添几分活泼的语调,“您是年妃娘娘吗?”
我猛地站起身,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不是幻觉?是真的?
“你……”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声音干涩发颤,“你是谁?”
她快步走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平辈的礼,抬起头时,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那笑容比婉茹更加明媚,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臣妾苏婉蓉,是新进宫的才人。刚进宫两天,住在不远处的听雨阁。冒昧过来拜访。”
苏婉蓉……这是婉茹的双生妹妹吗?她竟然也入宫了,成了这深宫中的一员!
看着这张与婉茹几乎别无二致的脸,听着那相似却又更显活泼的嗓音,积压了许久的悲痛、思念、愧疚……所有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涌上心头。眼眶又热又胀,视线迅速模糊,两行热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
“婉茹……”我喃喃着,再也抑制不住,上前一步,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
我的动作似乎吓到了她,她的身体微微一僵,但很快便放松下来。她身上带着阳光和淡淡花香的清新气息,不像婉茹后来身上总带着淡淡的药味。我抱得那样紧,仿佛要通过她,抱住那个早已逝去的、温暖活泼的灵魂。
“娘娘……您怎么了?”婉蓉在我怀里,有些无措,但还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像哄孩子似的,“您别哭呀。是不是臣妾太唐突了?”
我摇摇头,哽咽得说不出话,只是更用力地抱紧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了翻涌的情绪,松开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目光却依旧贪婪地流连在她脸上。
“没有,你不唐突。”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只是……你长得太像本宫的一位故人了。”
婉蓉眨了眨那双和婉茹一样清澈的大眼睛,恍然大悟:“哦!您是说姐姐吗?我和姐姐是双生子,长得可像啦!小时候爹娘都常常分不清我们呢!”她说着,脸上露出纯然的怀念和一点点小得意,丝毫没有意识到“故人”二字的沉重含义。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
“你姐姐她……”我张了张口。
婉蓉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轻快:“姐姐以前在家书里提起娘娘,说娘娘待她极好,像亲姐姐一样。所以我一进宫就想着一定要来拜见您!娘娘,我以后也能常来找您说话吗?宫里规矩多,我谁都不认识,闷得慌。”
她仰着脸,眼中满是期待和毫无保留的信任,那眼神,和初入宫时的婉茹如出一辙。
看着这张鲜活明媚、与婉茹酷似的脸庞,听着她天真烂漫的话语,我心中百感交集。酸楚、怜惜、担忧……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哎,婉蓉啊婉蓉,你怎么也进了这吃人的深宫了呢?
这重重宫阙,暗流汹涌,连婉茹那样谨慎的人都未能保全自身,婉蓉这般活泼单纯的性子,又如何能在这虎狼环伺之地安然度日?
我拉起她的手,她的手心温暖柔软,充满活力。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好,以后你常来。在这里,不必拘那些虚礼。只是……在这宫里,要处处小心,少说,多看,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知道吗?”
婉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看到我严肃的神情,也认真起来:“嗯!婉蓉记住了!都听娘娘的!”
阳光洒在她年轻光洁的脸庞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我握着她温热的手,心中却一片冰凉。这一次,我定要护住她,绝不能让婉茹的悲剧,在她身上重演。这深宫的冰冷与残酷,就由我来为她抵挡,哪怕只能护住她这一份难得的纯真,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