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绪纷乱如麻,太子那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目光,如同梦魇般在我脑中反复闪现。如何才能让姐姐避开那既定的命运轨迹?若赐婚圣旨下达,沈家如何抗旨?祖母又能护我们到几时?种种念头撕扯着我,让我心慌意乱,几乎喘不过气。
脚下步子又急又乱,待胸口的窒闷感逼迫我停下喘息时,才惊觉自己已不知置身何处。举目四望,周身尽是灼灼盛放的桃花,枝桠交错,织成一片绵延无边的粉白云霞。
微风拂过,花瓣簌簌而下,落在我肩头、发间,带来清浅的香气,却丝毫无法抚平我内心的焦灼。来时的路径早已湮没在这绚烂的花海之中,四周除了风吹花枝的轻响,再无别声,静谧得让人心慌。
我强自镇定,试图辨认方向,奈何桃林仿佛没有尽头,越是焦急,越是迷失。正彷徨无措间,目光掠过层层花枝,忽见不远处,繁茂的花木深处,隐约露出一角极其简陋的茅檐,若非仔细看去,几乎要与这山林融为一体。
心中顿时生出一丝希望,既有屋舍,想必有人居住,总能问明出路。我拨开垂落的花枝,踩着松软铺满花瓣的土地,朝那茅屋走去。
走得近了,才看清那茅屋的全貌,不过是几根粗陋的木头搭成框架,覆以茅草,四壁甚至有些歪斜,门扉是一扇薄薄的、未经雕琢的木门,此刻正虚掩着,留下一条幽深的缝隙。
周遭愈发安静,连鸟鸣声都听不到了。我稳了稳心神,抬手欲叩门扉,指尖尚未触及粗糙的木料,那门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微风推动,“吱呀”一声,带着滞涩的轻响,缓缓向内开启了一道更大的缝隙。
屋内光线晦暗,陈设简朴到了极致。一榻、一几、一蒲团,便是全部。一位僧人正于蒲团之上闭目打坐,他身形清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料子寻常,甚至边缘有些磨损。
他的面容平和,眉宇间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宁静,看不出具体年岁,仿佛已在此静坐了无数春秋,与这茅屋、这桃林、这山间的气息浑然一体。
他并未睁眼,却似对我的一切了然于胸,声音温和舒缓,不带丝毫烟火气:“失主迷途,心神不宁,且请安坐。”
此人气度超然,绝非寻常避世僧侣可比。一股莫名的吸引力,让我生不出丝毫抗拒之心,仿佛被一股柔和的力量牵引着,依言轻步走进屋内,在他对面悄然坐下。一时间,连方才急于问路的初衷,都暂且忘却了。
“大师……”我迟疑着开口,声音在这狭小宁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缓缓睁开双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澄澈如同千年古井之水,幽深不见底,却又仿佛蕴藏着星河流转,宇宙生灭。那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我身上,没有探究,没有审视,却让我觉得周身无所遁形。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前尘种种,譬如昨日死。”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每一个字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清晰地、沉重地敲打在我的心弦之上,引起阵阵颤鸣,
“施主身负异数,魂灵历经轮回洗礼,既得此机缘,便是天道予你的一线生机。当惜取眼前真实,莫要沉湎过往镜花水月,亦无需过度忧惧将来迷雾重重。”
我浑身剧震,几乎要坐不稳!他竟知道!他不仅看出我心事重重,更是一语道破了我最大的秘密!重生以来,这个秘密如同巨石压在心口,无人可诉,此刻被人如此平静地揭穿,除了震惊,竟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找到共鸣的酸楚。
“大师,我……”我喉头哽咽,万语千千结,竟不知从何说起。
他微微抬手,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目光慈悲而深邃,仿佛能包容世间一切悲欢离合。“命途轨迹,虽有既定之数,然人心念力,亦能移星换斗,扭转乾坤。施主本身,便是最大的变数。谨守本心之善,持定心念之坚,善缘自会汇聚,照亮前路。”
他顿了顿,自那宽大的灰色袖袍之中,取出一枚看似再寻常不过的黄色平安符,符纸边缘已有些许磨损,可见年代久远。他将符递到我面前,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此符随老衲多年,沾染几分静气,赠予施主,或可于尘世风波中,护你一时心安。望你珍重此身,谨记,自有大造化在后,非眼前困局所能局限。”
我怔怔地伸出微颤的手,接过那枚平安符。符纸触手温润,并非想象中的冰凉,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宁定的暖意,仿佛将周遭所有的纷杂与焦躁都隔绝开来,连带着我狂跳的心也渐渐平复下来。
我还想再问,问姐姐的命运,问我的前路,问那所谓的“大造化”究竟是何,他却已重新阖上双眼,双手结印,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彻底进入了物我两忘的禅定之境,仿佛方才那石破天惊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就在这时,一只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眼眸灵动的白狐,悄无声息地从门缝溜了进来。它步履轻盈,走到我身边,用鼻子轻轻蹭了蹭我的裙角,随即衔住布料,微微向外拉扯。
我恍然回神,明白这是大师在以他的方式送我离开。我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对着那已然与天地融为一体的僧人,怀着无比的敬畏与感激,深深一拜,一切尽在不言中:“信女沈微年,多谢大师点拨之恩。”
白狐松开我的裙角,转身轻盈地跃出门槛,回头望了我一眼。我紧随其后。它在桃林间穿梭,身影在繁密的花枝间若隐若现,步伐优雅而迅捷,所过之处,花枝自动向两旁分开,让出一条清晰的小径。我跟着它,不过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灼眼的桃花骤然退去,脚下已是寺中熟悉的、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
我急忙回头,身后依旧是那片绚烂的桃林,繁花似锦,幽深如故。而那引路的白狐,那简陋的茅屋,那超然物外的僧人,都已消失无踪,仿佛刚才那一段离奇的遭遇,只是我心神激荡之下产生的一场幻梦。
唯有掌心那枚实实在在、触手生温的平安符,以及了尘大师那番如暮鼓晨钟般敲醒迷惘的话语,清晰地烙印在我的心底,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与安定。
前尘已矣,珍重此生……我紧紧攥住手中的符咒,将它小心地收入贴身的荷包之中,深深吸了一口山林间清冽的空气,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一种莫名的勇气与笃定,自心底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