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幻觉,夜里,我总在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坐在我床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那声音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时像是在叹息,有时又像是在叮嘱。
“再等等……再等等……”
等什么?我昏沉地想,却总在想要听清时彻底陷入沉睡。
太子虽不常踏入揽月轩,但在用度份例上,尤其是我的饮食起居,却从未有过半分苛待,甚至明显高出其它人一等。御膳房送来的,永远是最时令的鲜蔬,最精致的点心,连炖汤用的山参灵芝,也都是上上之品。
据说,为此柳侧妃曾在自己宫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摔碎了一套上好的官窑茶具,尖利的声音几乎要刺穿殿瓦:“她一个病秧子!凭什么吃穿用度都比本宫好?!殿下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
这话辗转传到我耳中,我只是置之一笑,如同听了个不相干的笑话。这泼天的富贵和殊荣,若能用我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去换,我宁愿顿顿清粥小菜。
这日,我正倚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庭院,贴身宫女采薇轻手轻脚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意,低声道:“娘娘,将军府来信了。”
是爹爹的信。
信中除了惯例的问候和叮嘱我保重身体外,还提及了一个让我沉寂心湖泛起涟漪的消息——嫡姐沈明珠,不日将随夫婿谢长卿回京,预计会在京中停留一段时日。
嫡姐要回来了!
我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收紧,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对过往姐妹情分的怀念,有对嫡姐如今幸福生活的欣慰,也有一丝……不愿被她看到我如今这般憔悴落魄模样的倔强。
我将信纸仔细折好,收进枕边的檀木匣里,对采薇道:“传太医来请平安脉。告诉小厨房,往后送的膳食,再清淡些,但滋补的汤水不能断。”
我得快点好起来,至少,看起来不能是一副风吹就倒的病弱模样。我不能让嫡姐看到我在这深宫里,活成了如此不堪的样子。
许是有了这点念想,我精神竟真的好了些,偶尔也会在黄昏暑气稍散时,由宫女陪着,去御花园人迹罕至的角落走走。
这日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天际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空气里还残留着白日的燥热。我沿着一条僻静的鹅卵石小径缓缓而行,不远处,一丛开得正盛的牡丹花旁,却见一个穿着藕荷色宫装的女子,直挺挺地跪在滚烫的地面上,身形单薄,摇摇欲坠。
我脚步一顿。不用猜,这东宫里会用这种手段磋磨人的,除了柳如兰,还能有谁?
我本不欲多管闲事,正欲转身离开,目光却无意间扫过那女子膝旁——一本蓝皮话本子掉落在不远处,封面上《游侠千金传》几个字依稀可辨。这书……我眼神微动,我也让采薇偷偷寻过这个版本。
许是同好之心触动,我终究停下了脚步,对身后的抱荷示意了一下。
抱荷会意,上前一步,扬声道:“太子妃娘娘在此,你是哪个宫的?为何在此长跪?”
那女子闻声,艰难地抬起头。她眉眼温婉,此刻因痛苦而微微蹙着,看到我,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声音虚弱地回话:“奴婢……苏婉茹,冲撞了兰侧妃,在此受罚……”声音轻柔,带着书卷气。
我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不自觉的威仪:“起来吧。”
那女子似乎没料到会有人来,吓得浑身一颤,却依旧低着头,不敢动弹,声音细若蚊蚋:“奴婢……奴婢不敢,兰侧妃娘娘罚奴婢跪足两个时辰……”
我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语气沉了几分:“本宫让你起来。”
女子惶恐地抬头,露出一张清秀却写满惊惧的脸,她看着我,眼神茫然,显然不认识我这个深居简出的太子妃。
一旁的抱荷立刻出声,声音清脆带着自豪:“这是太子妃娘娘!娘娘让你起来,你还不快谢恩?”
那女子闻言,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惶恐,连忙挣扎着想磕头:“奴婢参见太子妃娘娘!娘娘万福!奴婢……奴婢……”
“行了,”我打断她,示意采薇将她扶起来,“天色已晚,地上湿寒跪久了伤身,回去吧。”
苏婉茹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挣扎,随即像是下定了决心,挣扎着,踉跄地站了起来。因跪得太久,双腿血脉不通,她刚一站起便向前软倒。
“小心。”我下意识伸手虚扶了一下,采薇已抢先一步将人扶住。
“多谢太子妃娘娘……”苏婉茹借力站稳,声音哽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目光感激地看向我,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地上的话本子。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淡淡道:“书不错。”
苏婉茹脸颊蓦地一红,像是秘密被窥破,讷讷不知如何作答。
这便是我们的初遇。后来我才知道,苏婉茹是吏部尚书的千金,刚入东宫不久,因不懂“规矩”,无意中折了柳如兰最爱的牡丹,便被罚在烈日下跪足两个时辰。
自那以后,苏婉茹偶尔会来揽月轩请安。起初只是循例,后来便渐渐带了亲手做的点心,或是新得的话本子。
“娘娘,这是新出的《南山记》,文笔尚可,聊作消遣。”她将书递上,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分享的喜悦。
我让抱荷收下,也会回赠些宫外寻来的蜜饯或苏绣花样。我们常常对坐半日,有时各看各的书,偶尔交流一下跌宕的情节;有时只是静静地看着庭前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我渐渐发现,苏婉茹对太子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源自骨子里的疏离。有一次,太子赏了苏婉茹一匹极为珍贵的进贡霞光锦。苏婉茹谢恩时规矩十足,转头到了我这里,却悄悄拉着我的袖子撇嘴抱怨:“娘娘您瞧这颜色,艳得晃眼,穿在身上岂不像只开了屏的锦鸡?还不如换成银子多买几册孤本呢!”
我闻言,看着她那副嫌弃又认真的小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那是自失去孩子后,我少有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发现这苏婉茹性子与我颇为投缘,安静不张扬,与我在一起时,既不刻意讨好,也不畏惧我的身份,相处起来竟难得的轻松。
一次,两人在凉亭下棋,苏婉茹落下一子,忽然轻声问道:“娘娘,您说……在这东宫里,不想着得到殿下欢心,是不是很傻?”
我执棋的手一顿,抬眸看她,对上那双清澈却带着一丝怅然的眸子,反问道:“你不想?”
苏婉茹胆子倒是大,左右看看无人,竟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不瞒娘娘,妾身……是爹娘逼着我参选的……”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所以,殿下不来,妾身反而觉得清静。”
我微微一怔,看着苏婉茹年轻脸庞上那抹与这深宫格格不入的坦率和无奈,心中喟叹。
又是一个被家族、被命运推着走的苦命人。
同是天涯沦落人。许是这份同病相怜,又或许是苏婉茹身上那份不争不抢、甚至有些“大逆不道”的坦诚,让我沉寂已久的心,找到了一丝可以短暂停靠的港湾。
自此,苏婉茹便成了揽月轩的常客。我们不常谈论东宫的是非,也不议论太子的恩宠,更多时候,只是一起品茗,下棋,或是分享各自从宫外带来的、不那么合规制却美味的小食,说说闲话。
“娘娘,您尝尝这个,这是我偷偷让小厨房做的糖蒸酥酪,比御膳房做的甜些。” “婉茹,这步棋你可想好了?落子无悔。” “哎呀,娘娘又诈我!”
因为有苏婉茹作伴,东宫不断添人的压抑感,似乎也被冲淡了许多。我们像两只在风雪中偶然相遇、互相依偎的幼兽,在这冰冷的宫殿里,构筑了一个小小的、安宁的角落。
揽月轩里,偶尔也会传出几声低低的、却真实轻松的笑语。在这冰冷孤寂的东宫深处,两个同样身不由己的女子,因着这份意外的投缘,竟也在这方寸之间,构筑起了一个小小的、可以暂时忘却烦恼的天地,靠着吃吃喝喝,互相慰藉,倒也寻得了几分难得的开心。
平静的时光悄无声息地流淌,直到那年冬天,先帝驾崩的丧钟,如同九天惊雷,骤然响彻了整个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