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之中,戍那模糊的灰白虚影,与遭受反噬、气息萎靡却更显阴戾的铃铛使者,隔着不过十丈距离,无声对峙。
风泣峡内,那纯白余火的净化微光,混乱祭坛的暗红残辉,以及峡谷上空因仪式反复受挫而愈发躁动不稳的“回响天幕”,共同构成了这场对峙诡异而压抑的背景。
短暂的死寂,被铃铛使者率先打破。他覆盖着哭脸面具的脸微微抬起,看向戍,那两点黯淡了不少的暗红魂火,却依旧燃烧着冰冷而审慎的光。
“冰棺守墓人……戍。”他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干涩,显然反噬不轻,但语调却奇异地恢复了那种掌控般的平静,“据古籍残篇所载,你应永镇‘时之隙’倒影,不问外事,不涉因果。为何……今日要踏出冰棺,斩我‘蚀名’之链?”
戍的虚影微微晃动,如同水中的倒影。他手中那柄虚幻的古朴长剑并未放下,剑尖依旧若有若无地指向铃铛使者周身那些明灭不定的暗红符文。苍老而疲惫的声音缓缓响起,不答反问:
“你方才……欲以自身为柴薪,叩开‘渊眼’缝隙,引其‘凝视’降临。”
“是。”铃铛使者坦然承认,骨杖轻轻一顿,支撑住有些摇晃的身形,“此乃侍奉‘门后之影’,践行‘蚀名’真谛最快之法。虽代价颇巨,然……值得。”
“最快之法?”戍的虚影似乎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亦是……最愚之法。”
“哦?”铃铛使者面具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愿闻高见。”
“‘渊眼’乃‘门后之影’于此世投注之‘器官’,其‘苏醒’,乃‘虚无’对‘存在’之侵蚀加剧。”戍的声音平铺直叙,如同陈述古老训诫,“然其‘苏醒’过程,自有其序,受此世规则、能量、乃至‘众生心念’残留之微妙制约。强行以极端‘痛苦混乱’刺激,以‘蚀名’权柄为锤,叩击其未稳固之‘感知缝隙’……”
他顿了顿,灰白的“目光”似乎扫过下方混乱的祭坛,扫过那片纯白余火,最终落回铃铛使者身上。
“如同以烧红铁钎,猛刺初生婴童之囟门。或可令其啼哭骤响,然……更可能,令其神智受损,苏醒畸变,乃至……反噬施术者。”
铃铛使者沉默了片刻,暗红魂火微微闪烁:“畸变?反噬?那又如何?只要‘凝视’能降临一瞬,蚀名坐标得以锚定,圣教目的便已达。‘渊眼’本身如何,与吾等何干?它终究是‘门后之影’的一部分。”
“与尔等无关。”戍的声音陡然转冷,虚影周遭的空间都仿佛凝结了一层无形的冰霜,“然,与老夫所守之‘时之隙’倒影……有关。”
“何意?”
“失衡。”戍缓缓吐出两个字,“‘时之隙’倒影,乃此世时间规则一处古老‘溃疮’之镜像。老夫以契约分担其‘逆流’,亦维系其与现世脆弱之平衡。此平衡,基于现世‘存在’基底之相对稳定。”
“若‘渊眼’因尔等蛮横刺激而提前、且以‘畸变’状态苏醒,其瞬间释放之‘虚无侵蚀’洪流,将远超正常苏醒范畴。此洪流,足以冲击、扰动乃至……**撕裂**‘时之隙’倒影本就脆弱之边界。”
戍的虚影向前“踏”出半步,那虚幻的古剑上,苍茫沉重的剑气再次开始凝聚,剑锋所指,并非铃铛使者本身,而是其身后那片虚空,那片与“渊眼”隐隐相连的无形通道。
“届时,‘逆流’将不再仅限于契约者(陈渊)与老夫。它将如同决堤之洪,倒灌此世。时间乱序,因果颠倒,这片区域,连同更广袤的北疆荒原,都可能沦为时序混乱的绝地。老夫所守之‘冰棺’,亦可能彻底崩解,释放出其中……更古老、更不可控之物。”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看尽沧桑的疲惫与不容置疑的警告**:
“此非尔等所求之‘蚀名覆盖’,而是……**规则层面的混沌灾难**。无论对‘存在’,对‘虚无’,亦或对尔等信奉之‘门后之影’而言,恐皆非益事。”
铃铛使者静静地听着,面具下的魂火明灭不定。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似有讥诮,似有凝重,更有一丝深藏的疯狂:
“守墓人……你守的,究竟是‘时之隙’,还是……此世‘规则’的某种……‘底线’?”
戍的虚影没有回答,只是手中古剑的剑意,又凝实了一分。
“呵……”铃铛使者忽然低笑一声,“难怪……古籍有载,冰棺守墓人一脉,虽看似超然,实则……与某些更古老的‘秩序’残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们并非仅仅在‘守墓’,更是在……**看守某种‘界限’**,防止某些实验……或错误,失控扩散。”
他话锋一转,语气重新变得冰冷而尖锐:
“但,那又如何?‘蚀名’之力,本就是要侵蚀、扭曲、覆盖一切现有‘秩序’与‘界限’!你所谓的‘灾难’,或许正是‘门后之影’所期待的‘新规则’之雏形!圣教所为,正是要加速这个过程!”
“加速毁灭,不等于建立新秩序。”戍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山岳般的重量,“尤其,当这‘加速’本身,建立在一个被你们强行催熟、可能充满‘缺陷’与‘狂乱’的‘器官’(渊眼)之上。其结果,更可能是一场……**连‘门后之影’都未必能完全掌控的……失控爆炸**。”
他顿了顿,灰白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铃铛使者,望向更深处:
“你方才强行中断献祭,遭反噬不轻。你此刻维系与‘渊眼’的微弱连接,已极为勉强。你,还有余力,去承受一个‘畸变狂乱’的‘渊眼’,在‘凝视’降临瞬间,可能产生的……**无差别反噬**吗?”
这话如同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了铃铛使者最深的顾虑。他面具下的魂火,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他自己最清楚,刚才戍那一剑斩断连接,不仅打断了他的献祭,更让他的本源受到了难以弥补的创伤。此刻他确实是在强撑。若“渊眼”真的如戍所言,因连续粗暴刺激而陷入某种“畸变躁动”状态,那最后“凝视”降临的瞬间,第一个被那狂乱“虚无”吞噬同化的,很可能就是他这个最近的“叩门者”!
风险……远超预估。
但,箭在弦上,岂能不发?圣教谋划百年,牺牲无数,已至最后关头!让他此刻放弃?
铃铛使者沉默着,周身气息起伏不定,显然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与权衡。
而戍,也不再言语,只是静静持剑而立,灰白虚影在紊乱的能量场中显得愈发飘摇,却依旧带着一种定住风波的沉寂力量。
下方祭坛上,残存的腐沼修士们大气不敢出,只觉上空两位古老存在的对话,每一个字都牵扯着他们无法理解的恐怖因果与规则,压得他们灵魂欲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
“轰……隆隆……”
一阵极其低沉、仿佛从大地最深处、从世界背面传来的**闷响与震颤**,毫无征兆地,同时传入了风泣峡,也似乎隐隐回荡在冰渊第五层的方向!
这声响并非能量爆炸,而更像是……**某种庞大无比的存在,因内部剧烈冲突或逻辑紊乱,而发出的、痛苦抑或愤怒的……“呻吟”与“抽搐”**!
紧接着,无论是风泣峡上空那暗红雾镜,还是戍与铃铛使者这等存在对远方规则的感知,都同时“看”到\/感应到——
冰渊深处,那道“渊眼”正在张开的缝隙,其扩张的节奏,陡然变得**极其诡异**!
不再是稳定的缓缓张开,而是开始**忽快忽慢、时而扩张、时而收缩、边缘甚至出现了不规则的扭曲与蠕动**!缝隙内部那原本只是饥渴冰冷的“目光”,此刻竟透出一股**混乱、焦躁、甚至隐隐带着一丝……“困惑”与“痛苦”** 的意味!
更让人心悸的是,那缝隙周围,原本只是翻涌的暗红蚀名雾气,此刻竟开始**自行分化、冲撞**,形成一团团大小不一、性质似乎略有差异的**暗红能量涡流**,彼此吞噬、湮灭,散发出更加不稳定、充满毁灭性的波动!
“这是……”铃铛使者面具下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惊疑不定**。
戍的灰白虚影,也微微凝实了一瞬,那苍老的叹息声再次响起,这次带着更深的了然与一丝……**果然如此**的沉重:
“‘畸变’……开始了。”
“因何而起?”铃铛使者急声追问,他试图重新稳定自己与那混乱缝隙的微弱联系,却发现联系本身也变得极不稳定,断断续续,并且传来的回响充满了令他灵魂不适的“杂音”。
戍没有立刻回答。他虚幻的“目光”,似乎投向了“渊眼”缝隙的更深处,那连他也难以完全洞悉的黑暗核心。片刻,他才缓缓道:
“刺激过量,逻辑冲突,内核扰动……或许,还有……”
他话语微微一顿,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极其细微、却让他古井无波的心境产生了一丝涟漪的东西。
“……还有,**来自‘祭品’或‘变量’内部,未曾预料的‘特质’,在消融前一刻,反向渗入其初生逻辑,造成的……‘认知污染’或‘逻辑毒素’**。”
凌清雪最后射出的“界定种子”与“坐标种子”?还是烬那“净世炎”残留下的、对“邪秽”的极致否定概念?抑或是守尸人“誓约”之力中,那份古老的“守望”与“抗拒”?
或许兼而有之。
这些被强行注入、性质矛盾、带着强烈“自我”或“对抗”印记的“杂质”,在“渊眼”那庞大但初生、尚未稳固的“消化”与“认知”系统中,并未被立刻同化,反而如同侵入健康肌体的异种病毒或顽固毒素,引发了系统的**排异反应、逻辑错乱,乃至……部分的“自我冲突”**。
“渊眼”,这个本应纯粹“吞噬”与“同化”的“器官”,此刻内部,恐怕正上演着一场无声而激烈的“内战”——是新生的“蚀名-虚无”逻辑试图统合一切,还是那些入侵的“杂质”在顽强地制造混乱、拖延甚至扭曲这个过程?
结果未知。
但眼前这缝隙的紊乱与躁动,无疑证实了戍的警告——强行催熟,风险巨大!
铃铛使者显然也迅速想通了关键,面具下的魂火明灭得更加剧烈。他之前的决绝与疯狂,在面对这实实在在的、可能先一步反噬自身的“畸变风险”时,终于动摇了。
“现在……该如何?”他的声音干涩,下意识地问出了这句话。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微微一怔——他竟在向这个刚刚破坏了他计划的“守墓人”寻求……建议?
戍的虚影沉默了片刻,灰白的“目光”扫过混乱的祭坛,扫过峡谷中惶惶不安的腐沼修士,最后落回铃铛使者身上,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
“中断你所有主动刺激行为,稳固自身,暂时切断与‘渊眼’缝隙的**直接能量连接**,仅保留最低限度的‘观察’。”
“然后,等待。”
“等待?”铃铛使者不解,更不甘,“等待什么?等它自己稳定下来?还是等那些该死的‘杂质’被彻底消化?”
“等待……”戍的声音飘忽了一瞬,仿佛在倾听远方的、只有他能感知到的某种韵律,“……‘变量’耗尽,或……‘平衡’再现的契机。”
“此刻强行介入,只会加剧其混乱,提高反噬风险。而若其内部‘杂质’真能造成足够影响……或许,会为我们争取到……**意想不到的时间,与……另一种可能性**。”
他说得隐晦,但铃铛使者却听懂了其中一层意思——如果“渊眼”内部的混乱持续,甚至自我消耗,那么它彻底苏醒、“凝视”降临的时间就会被拖延!而这拖延,对于可能还有后手的守墓人,或者对于那些不知藏在何处的其他变数(如独目叟一行)来说,就是机会!
“另一种可能性……”铃铛使者低声重复,面具下的魂火死死盯着戍,“你……到底在谋划什么?或者说,你背后代表的……那些更古老的‘秩序残留’,到底想利用这场混乱……达成什么?”
戍的虚影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抬起手中虚幻的古剑,剑尖垂下,不再指向铃铛使者,而是轻轻点在了下方的虚空之中。
随着他这个动作,一股**温和却坚韧的灰白光芒**,以剑尖落点为中心,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悄然笼罩了下方祭坛,尤其是那片仍在燃烧的纯白余火和几个濒死的腐沼修士。
这光芒并无攻击性,却带着一种**稳固、沉寂、隔绝**的意蕴,仿佛在为这片混乱的区域,加上一层脆弱的“保护罩”或“观察隔离带”。
“老夫非是谋划。”做完这一切,戍才缓缓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飘渺虚弱,虚影也透明了几分,显然维持这道跨越虚空的投影并施展力量,对他消耗极大。
“老夫只是……在‘契约’彻底终结前,在‘冰棺’平衡被彻底打破前……**履行最后的‘守望’之责**。”
“至于结果……”
他最后的话语,仿佛消散在风里,连同他那愈发透明的虚影一起,缓缓变淡。
“交由……时间,与……那些尚未彻底熄灭的‘星火’吧。”
话音落尽,戍的虚影与古剑,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出现。
只留下铃铛使者,独自立于虚空,面对着下方被灰白光芒笼罩的混乱祭坛,以及远方那不断传来紊乱呻吟与抽搐的“渊眼”缝隙,陷入了更长久的、冰冷的沉默。
他手中的骨杖,握得死紧,那细小的铃铛,再无一丝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