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深处,风过留痕。小玲指尖那薄如蝉翼的篾片,在穿过竹叶缝隙的阳光下,折射出温润而坚韧的光泽,仿佛承载着她刚刚立下的无声誓言。福伯的影子在摇曳的竹影间渐渐淡去,留下的不是悲伤的真空,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必须由她亲手填补的空白。她不再是那个仅仅仰望大师背影的学徒,她是“卧牛坪竹韵”传承的脊梁,是福伯点燃的、那簇微小火炬的守护者。
回到工坊,肃穆的气氛已悄然转变。悲痛沉淀为力量,迷茫被一种更具象的责任感取代。宏远资本那份颠覆性的合作框架协议,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并非全是喜悦的浪花,更多的是谨慎的涟漪和深沉的思考。
顾安和林薇召集了核心成员——春梅嫂子、王秀英、几位老师傅和小玲——在临时腾出的会议室(原先是间放杂料的库房)里,详细解读了陈子轩带来的《福伯竹艺传承与发展基金》及《共建“卧牛坪竹艺创新工坊”》方案。
“……首期资金主要用于三块:学徒培养津贴、老艺人手艺抢救记录、设立‘福伯奖’。”林薇指着投影仪打在简易幕布上的ppt,声音清晰而沉稳,“新工坊选址在村东头靠山的那片缓坡,设计图在征询我们的意见,强调采光、通风和功能分区,要有独立的传承教学区、精品制作区、创新研发区和展示体验空间。宏远承诺,只出钱和帮忙对接外部资源,怎么盖、盖成什么样、里面怎么运作,我们说了算。”
春梅嫂子抱着胳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盯着设计图初稿上那些“现代感”十足的线条和玻璃幕墙,半晌才瓮声瓮气地问:“玻璃多,竹子少?看着是亮堂,可咱这篾丝活计,要的是那份‘静气’!风吹日头晒的,篾片不得翘?人待久了不躁得慌?”她的话代表了老匠人最朴素的担忧——新环境会不会失了老工坊那股子浸润了竹香和汗水的“地气”。
“嫂子说得对!”一位姓李的老师傅接口,“还有这‘创新研发区’?啥叫研发?咱祖祖辈辈的活儿,不都在手上、心里琢磨吗?弄一堆新机器?那还是卧牛坪的竹编吗?”对未知的“创新”,老匠人们本能地带着警惕。
小玲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福伯笔记粗糙的封皮。她理解春梅姨和李师傅的担忧,老工坊的一砖一瓦、一桌一凳,都浸透了岁月的包浆和匠人的气息,那是无形的传承场域。但她也看到了新工坊图纸上宽敞明亮的工作台、规划中的恒温恒湿材料库、以及那个让她隐隐有些好奇的“研发区”——也许,那里可以尝试一些福伯笔记里提到却因条件限制未能实现的构想?比如,更复杂的立体编织结构?或者,不同竹种的混编效果?
“大家的顾虑都非常重要。”顾安适时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力量,“新工坊不是要取代这里,而是要拓展和提升。‘静气’不是靠阴暗闭塞,好的采光和通风反而能让人更专注舒适。设计团队会充分考虑竹编工艺对环境的要求,比如遮阳、温湿度控制,玻璃幕墙会做特殊处理。至于‘创新研发’……”他看向小玲和几位年轻些的学徒,“不是要丢掉老手艺,而是用新的眼光去理解老手艺,探索新的表达方式,解决传统工艺里的一些瓶颈。比如,更高效精准的辅助工具,或者尝试将竹编与符合现代审美的设计语言结合,让咱们的宝贝能被更多人看到、看懂、喜欢。”
林薇补充道:“福伯基金的第一笔钱,我们计划先启动两件事:一是请省里非遗保护的专家团队,系统地给春梅嫂子、李师傅你们这些老师傅做口述史和技艺全流程影像记录,把你们肚子里的‘宝藏’都挖出来,存下来!二是提高学徒待遇,吸引更多本地年轻人愿意沉下心来学这门苦功夫。至于‘福伯奖’,咱们自己定标准,就奖给像小玲这样,真正把‘魂’砌进去的人!”
提到福伯的名字,提到“砌魂”,提到记录和传承,会议室里紧绷的气氛明显缓和了。春梅嫂子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一些,嘟囔着:“记录……是该记下来,别像师父那样,好些绝活没来得及说……”王秀英则拍手:“提高待遇好!我家那小子总嫌学这个没出息,有钱拿看他还叨叨!”
小玲抬起头,轻声但清晰地说:“顾总,林总监,新工坊……能不能在传承教学区,复刻一部分老工坊的布置?比如福伯用过的那个工作台……还有那盆罗汉竹?”她想留住那份熟悉的“场”,为后来者点一盏引路的灯。
顾安和林薇对视一眼,眼中露出欣慰:“当然!这个提议非常好!新工坊的灵魂,必须从老工坊延续过去!”
新工坊的蓝图在反复的沟通和修改中逐渐清晰、落地。与此同时,小玲的“炼狱”才刚刚开始。
传承室的灯,常常亮到深夜。福伯的笔记被翻得起了毛边,那些深奥的术语(“气韵流转”、“以虚写实”、“篾丝藏锋”)、潦草的示意图、甚至偶尔夹杂的几句晦涩心得,都成了小玲需要啃下的硬骨头。她不再仅仅满足于理解,而是试图去“复现”。选一根老竹,按照笔记记载的一种处理古法的“九蒸九晒”法炮制篾片,结果不是火候过了篾片发脆,就是晒得不够彻底,韧性不足。她对照《空山新雨》的局部,一遍遍拆解、编织“云纹叠丝法”,试图抓住福伯当时“以意驭手”的状态,却总在某个关键转折处气息滞涩,篾丝交叠的层次和力度失了分寸,编出的效果僵硬死板,毫无灵气。
桌上废弃的篾片堆得越来越高,像一座座无声嘲讽她无能的小山。挫败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夜深人静时,她看着自己依旧红肿未消、布满新旧伤痕的手指,再抬头望向墙上那幅光华流转的《空山新雨·新生》,一种深切的恐慌和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福伯的“魂”,是如此浩瀚深邃,她真的能接得住吗?她会不会终究只是那个笨拙的、靠透支生命才侥幸完成一次“神迹”的学徒?
“骨要硬……魂要定……”她在心里反复咀嚼这六个字,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硬,是面对失败不退缩;定,是心无旁骛,专注当下。她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不再急于求成,而是像福伯笔记里说的,“观竹如观人,察其纹理,感其韧性”。她长时间地观察一根竹子从破竹、分片、刮青到成篾的每一步变化,感受篾片在手中弯曲、拉伸、摩擦时传递的细微力道和声音。她尝试在编织时完全放空对“结果”的执念,只专注于指尖与篾丝最直接的触感交流,让心意随着篾丝的走向自然流动。
过程痛苦而缓慢,仿佛在黑暗中摸索一堵看不见的墙。但渐渐地,一些微妙的变化开始发生。她刮出的篾片,厚薄均匀度在提升;她编织时的气息,不再那么容易被打断;偶尔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她能感觉到篾丝似乎“听”懂了她的心意,在指尖下呈现出一种微妙的和谐韵律。虽然距离福伯的境界依旧遥不可及,但她开始触摸到“以意驭手”的门槛边缘——那不是技巧的熟练,而是一种心、手、物三者之间建立的、难以言喻的默契通道。
就在小玲于传承的荆棘路上艰难跋涉时,陈子轩也在经历着他承诺后的第一次严峻考验。
宏远资本内部并非铁板一块。陈子轩彻底推翻原有的“轻奢快消”战略,转而投入巨资成立非营利性“福伯基金”并支持一个“前景不明”的传统工坊重建,在董事会和部分高层中引发了强烈的质疑和反弹。
“陈总!我们理解你对传统文化的敬意,但宏远是投资公司,不是慈善机构!这个基金每年的固定投入加上新工坊的建设费用,回报周期长得看不到头!那个竹编工坊,靠卖几件天价艺术品,能撑得起这么大摊子?”一位资深董事在视频会议上毫不客气地质问,屏幕上他紧锁的眉头透露出强烈的不满。
“子轩,你父亲创立宏远的理念是‘效率与规模’,你现在做的,完全背道而驰!那个小工坊,值得你押上这么多资源和公司声誉吗?桥本宗一郎的赞誉只是一时,市场是现实的!”另一位与陈家关系密切的元老语重心长,却也带着明显的忧虑。
陈子轩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对着屏幕上几张或质疑或担忧的脸。压力如同实质般挤压着他的神经。他想起父亲教诲的“商场如战场,胜败系于决断”,更想起福伯灵堂的肃穆、小玲那双伤痕累累却无比坚定的眼睛,以及桥本宗一郎那句振聋发聩的“舍本逐末”。
他没有退缩。他调出了桥本宗一郎正式收藏《空山新雨·新生》后,在欧洲一个顶级私密收藏家沙龙展示时的反馈报告,上面记录着数位国际顶级藏家近乎狂热的兴趣和后续询价——那价格远超宏远之前对单件竹编艺术品的估值上限。他展示了国际顶尖设计杂志《wallpaper*》主动联系,希望为“卧牛坪竹韵”做专题报道的邮件。他更详细阐述了“福伯基金”的深层逻辑:
“诸位,我们投资的不是一家工坊,而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具有深厚文化积淀和顶尖艺术价值的文化Ip!”陈子轩的声音冷静而充满力量,与之前那个只谈效率和规模的陈少判若两人,“‘卧牛坪竹韵’的核心价值,就在于其不可复制的‘魂’——福伯的技艺境界,小玲的传承潜力,以及整个工坊匠人群体的精神!这种‘魂’,是稀缺性、艺术性和文化价值的终极保障!桥本的背书只是开始,国际顶级圈层的认可已经证明了其巨大的升值潜力和品牌溢价空间!”
他指着新工坊的设计图:“我们支持他们建立‘创新工坊’,不是要改变他们的核心,而是为他们提供最好的创作环境,帮助他们将这种‘魂’更稳定、更持续地转化为顶级艺术品!‘福伯基金’确保传承不断代,就是确保这个Ip的源头活水永不枯竭!这看似是长期投入,实则是为宏远锁定了一个未来在高端文化消费和艺术投资领域不可替代的稀缺资源!其带来的品牌美誉度、顶级圈层资源链接以及长远的经济回报,将远超我们现在的投入!”
他环视屏幕上的董事们,眼神锐利而自信:“父亲教导我效率与规模,但更教导我‘价值投资’的真谛。卧牛坪竹韵的‘魂’,就是当下文化消费升级中最具投资价值的核心资产!请诸位给我,也给这份传承一个证明的时间!”
这番有理有据、格局宏大的论述,结合实实在在的国际高端市场反馈,暂时压下了董事会的质疑浪潮。陈子轩赢得了宝贵的缓冲期,但他深知,真正的考验,在于卧牛坪能否持续拿出证明其“核心价值”的作品,在于小玲能否真正成长为担得起“福伯传人”名号的艺术家。
新工坊破土动工的消息,像一阵春风,给卧牛坪带来了久违的活力与希望。 机器的轰鸣声在山谷间回响,与工坊里持续的篾刀刮青声交织成一首充满生机的交响乐。春梅嫂子带着几个老师傅,成了工地的常客,叉着腰对施工方强调这里要留出放老工作台的位置,那里通风口不能对着操作区吹。小玲在忙碌的传承教学和研习福伯笔记之余,也会抽空去工地看看。看着那初具雏形的钢架结构,想象着未来明亮空间里弥漫的竹香,她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悄然混入了些许期待。
一天下午,顾安和林薇带着一位客人来到工坊。是一位气质优雅、约莫五十岁上下的女士,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目光敏锐而温和。
“小玲,春梅嫂子,介绍一下,这位是苏文瑾教授,省美术学院工艺美术系的系主任,也是国内顶尖的纤维艺术和传统工艺研究专家。”林薇热情地介绍,“苏教授对福伯大师的作品慕名已久,看到《空山新雨·新生》的报道后非常激动,特意过来交流,也看看我们新工坊的规划。她对传统工艺的现代转化有很深的研究。”
苏教授微笑着与春梅嫂子和小玲握手,目光在工坊里那些质朴的工具、半成品和匠人们专注的身影上流连,充满了欣赏。“叫我苏老师就好。福伯大师的境界,令人高山仰止。你们的坚守,更让人敬佩。”她看向小玲,眼神中带着真诚的探询,“小玲师傅,冒昧问一句,福伯大师的传承,你接下来打算怎么走?是继续沿着大师的路,追求极致的复刻,还是……有自己的想法?”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轻轻刺中了小玲内心深处的迷茫与渴望。她攥了攥衣角,抬眼看向墙上那幅《空山新雨·新生》,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粗糙的手,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初生的坚定:
“苏老师,我……我想先‘走稳’师父的路。把他的本事,真正吃透,变成自己的骨头。”她指了指福伯的笔记,“这里面还有很多山,我没翻过去。但是……”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正在建设的新工坊,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等骨头硬了,魂站稳了……我想试试……用咱卧牛坪的篾丝,说说……咱卧牛坪现在的风,现在的雨,现在的……人。”她的表达还有些稚嫩和笨拙,但那份想要在传承中注入自我生命体验的渴望,却清晰而灼热。
苏文瑾教授的眼睛亮了起来,她赞许地点点头:“好!好一个‘先走稳,再说话’!根扎得深,枝叶才能探得远!期待看到卧牛坪的‘新风雨’!”她转向顾安和林薇,“新工坊的‘创新研发区’,或许可以作为一个实验田?传统工艺的当代转化,需要的就是小玲师傅这种既有深厚功底,又有表达冲动的灵魂!”
送走苏教授,小玲独自站在老工坊的门口夕阳的余晖将正在崛起的新工坊骨架镀上一层金边,也将她单薄的身影拉得很长。福伯的话在耳边回响,陈子轩期待的重量沉在肩头,苏教授鼓励的目光印在心底。前路依旧布满荆棘,但她手中紧握的篾刀,心中默念的“骨硬魂定”,以及那份想要“说说话”的微弱却真实的冲动,让她脚下的土地,似乎不再那么虚浮。
她转身回到传承室,拿起一根新刮好的篾片。这一次,她没有立刻去编织任何熟悉的图样,而是闭上眼,努力回忆着午后竹林里,风吹过时,竹叶相互摩擦发出的、那种细碎而充满生命力的沙沙声。她尝试着,将那份“意”,笨拙地注入指尖,让篾丝在简单的交叉缠绕中,寻找一种能捕捉风的韵律和竹叶颤动的形态。
几根篾丝在她手中弯曲、交错、固定……一个极其简单、甚至有些歪斜的小小“风旋”雏形,在灯光下诞生。虽然粗糙,虽然稚嫩,但那不再是模仿,那是她小玲,第一次尝试用篾丝,笨拙地“说”出的第一句属于自己的话。
窗外,新工坊打桩机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新生的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