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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汇聚了所有意志和血性的“顶住——!”的嘶吼,如同平地惊雷,短暂地压过了狂风的尖啸和冰雹的轰鸣!覆盖物上,那由血肉之躯筑成的、在风暴中剧烈颠簸的长城,仿佛被这同声一吼注入了最后的、不屈的钢筋铁骨!
老支书佝偂的身体压得最低,几乎匍匐在冰冷的草帘上。冰雹砸在他的后背、后颈、手臂,发出沉闷的噼啪声,留下无数青紫的印记,有些地方甚至渗出血点。他咬紧的牙关咯咯作响,牙龈渗出的血丝混着冰冷的雨水流进嘴里,一股浓重的铁锈味。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地透过狂舞的冰粒和迷蒙的水汽,钉在工棚的方向!王瘸子那垂死挣扎般的剪刀敲击声和他最后的嘶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一股更加原始、更加狂暴的力量,从他衰老躯体的最深处,从那些被岁月和重压磨砺得如同顽石的筋骨里,轰然爆发!
他喉咙深处滚出一声绝非人能发出的、如同濒死困兽般的低沉咆哮!那声音不大,却蕴含着撕裂一切的意志!他按在覆盖物边缘的双臂,肌肉虬结贲张,粗大的血管在青紫色的皮肤下突突跳动,几乎要爆裂开来!他不再仅仅是向下压,而是仿佛要将自己的整个身体,将自己的脊梁、自己的骨血、自己残存的所有生命力,都生生地、蛮横地,熔铸进身下这层在冰雹轰击下呻吟挣扎的守护层之中!要让它变成卧牛坪山岩的一部分!变成一道不可摧毁的屏障!
“啊——!”李老四就在他旁边,听得最真切,感受也最直接!他只觉得一股滚烫的、带着血腥气的力量从老支书那边汹涌传来!他双目赤红,几乎滴出血来!所有对父亲病危的恐惧,对天灾的绝望,在这一刻都被更狂暴的怒火和守护的执念焚烧殆尽!“压住!拿命压住!”他嘶吼着,声音已经完全劈裂,身体如同疯牛般向下猛坠,用肩膀,用胸膛,甚至用头颅去顶撞那被冰雹砸得噼啪乱响的覆盖物!
二愣子更是发了狂!他不再满足于捆扎,不再满足于压住边缘。他猛地翻身,整个人都趴在了他负责区域的最中央!将整个后背,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从天而降的冰雹之下!他张开双臂,像一只护巢的母鸟,死死抱住身下的草帘和油毡布,脸深深埋进去,任凭冰雹砸在背上、后脑勺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般的喘息,身体在每一次重击下剧烈颤抖,却如同焊在覆盖物上一般,纹丝不动!
李大壮被一个婆娘的惨叫惊醒,他半边脸已经被冰雹砸得麻木肿胀,视野模糊。但他听到了李老四和二愣子那野兽般的嘶吼,感受到了身下覆盖物传来的、属于整个卧牛坪人意志的震动!爹!根!这两个字眼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开!他猛地张开嘴,冰冷的风夹着冰雹灌入口中,呛得他剧烈咳嗽,却依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不成调的嘶喊:“根……在下面!压……啊!”他用肩膀死死顶住旁边一个几乎要被风吹倒的后生,两人在狂风中互相支撑,用身体组成一道更稳固的支点!
王秀英和几个婆娘,力量最弱,在狂风中如同飘摇的落叶。冰雹砸在她们单薄的衣衫上,剧痛让她们不断发出短促的尖叫。但没有人退缩!没有人松手!王秀英的头发被狂风吹散,糊了满脸,冰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冻得她牙齿打颤。她死死闭着眼,双手死死抠住身下冰冷湿滑的覆盖物边缘,指甲因为用力而翻折,渗出鲜血。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撑住!撑到男人他们回来!撑到……天亮!她甚至能感觉到,身下的覆盖物里,那冰冷的水泥浆,似乎也在这疯狂的守护下,传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易察觉的……凝固的悸动?是错觉?还是……希望?
工棚里,王瘸子歪倒在冰冷的地上,剪刀掉落在泥水里。剧痛和寒冷像无数只冰冷的爪子,将他拖向无底的黑暗深渊。他最后的意识里,是外面那撼天动地的嘶吼,是冰雹砸落的恐怖声响,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幻觉般的……来自坑底的、灰白色的、凝固的触感?
“福根叔!福根叔!”王秀英不知何时冲了回来,带着一身冰水和泥浆,扑到他身边,声音带着哭腔和惊惶。她用力摇晃着他冰冷的身体。
王瘸子眼皮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似乎想睁开,却最终没能成功。他那只伤腿还在无意识地抽搐着,每一次抽搐都带出更多的冷汗。他嘴唇翕动,发出极其微弱、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根……压……住……”
就在这时——
乒乒乓乓的砸落声,毫无征兆地,骤然减弱!
紧接着,如同它来时一样突兀,那密集如鼓点的冰雹声,在几秒钟内迅速稀疏,然后……彻底停了!
风依旧在呼啸,卷起地上的残雹和泥浆,发出呜呜的悲鸣。但砸在覆盖物上的,只剩下冰冷的、密集的雨点!冰雹,过去了!
覆盖物上,死一般的寂静降临。只有粗重、压抑、带着劫后余生般颤抖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压在覆盖物上的人们,依旧保持着俯身、匍匐、紧抱的姿势,一动不动。他们像被冻僵的雕塑,仿佛还没从刚才那场与天搏命的生死劫中回过神来。
第一个动的是老支书。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沾满了泥浆、冰水、还有一丝从额角流下的、被冰雹砸出的血迹。蓑衣和斗笠早已歪斜破烂。他花白凌乱的头发被冰水黏在额头上。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茫然的疲惫,缓缓扫过身下被雨水冲刷的覆盖物——草帘被打烂了许多处,露出下面湿透散乱的稻草和深色的油毡布。油毡布上,密密麻麻布满了被冰雹砸出的凹坑!有些地方,油毡布甚至被砸穿了硬币大小的破洞!露出了下面同样湿漉漉的稻草层!
一股刺骨的寒意,比刚才的冰雹更甚,瞬间攫住了老支书的心脏!油毡破了!稻草湿透!下面的水泥……
他猛地撑起身体,动作因为脱力和寒冷而异常僵硬。他踉跄着,几乎是滚落到覆盖物边缘的泥浆里。冰冷刺骨的泥水瞬间灌进他的裤腿和胶靴,他却毫无所觉。他扑到一处被冰雹砸出的破洞旁,手指颤抖着,粗暴地撕开破损的油毡和湿透的稻草!
一个拳头大的、边缘粗糙的洞口暴露出来!一股比之前更甚的、混合着水泥浆和冰水的阴寒气息猛地涌出!
老支书没有任何犹豫,再次撸起湿透的、沾满泥浆、带着刮伤的袖管,将整条手臂,猛地插进了那个冰冷的破洞之中!这一次,他手臂感受到的,不再是相对干燥的稻草层和油毡布,而是直接插进了湿滑、冰冷、如同烂泥般的水泥浆混合物里!那粘稠湿滑的触感,那深入骨髓的寒意,让他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点血色!
“老支书!咋样了?!”李老四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恐惧嘶哑。
老支书没有回答。他的手臂在破洞下的水泥浆里缓慢地、沉重地搅动着,摸索着。他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忍耐而扭曲。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他缓缓抽出了手臂。整条手臂,一直到肩膀,都沾满了灰白色的、湿漉漉的、如同稀泥般的水泥浆!泥浆顺着手臂流淌,滴落在泥泞的地上。他指尖捻动,那水泥浆稀得几乎无法成形!他用沾满泥浆的手指,颤抖着,探向那破洞边缘——那里,被冰雹砸烂的水泥表面,坑坑洼洼,脆弱不堪,轻轻一碰,就有凝固的碎屑剥落下来!
希望,如同被冰雹砸碎的泡沫,瞬间破灭!
老支书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周围一张张因为寒冷、疲惫、恐惧和期待而扭曲的脸。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深陷的眼窝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了。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似乎随时会倒下。
绝望的死寂,如同瘟疫,瞬间弥漫了整个工地。连呼啸的风声,似乎也变得格外刺耳和嘲讽。
“不……不会的……”李大壮失魂落魄地喃喃着,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仿佛看到父亲最后一丝气息,随着这破灭的希望,彻底消散。
“完了……”二愣子瘫坐在泥水里,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魂魄。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凄厉、如同夜枭啼叫般的声音,猛地从工棚门口炸响!
“破!破洞!油毡破了!水泥!水泥露出来了!”
是王瘸子!
不知何时,他竟然拖着那条剧痛刺骨、几乎无法动弹的伤腿,用双手抠着泥泞的地面,像一条绝望的蠕虫,一点一点地,从工棚里爬了出来!他浑身泥泞,脸色灰败如死人,嘴唇因为剧痛和寒冷而乌紫。他趴在冰冷的泥水里,一只沾满泥浆的手死死抠着地面,另一只手指着老支书刚刚检查过的那个破洞,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发出那声撕心裂肺的嘶喊!
这声嘶喊,如同最后的丧钟,敲在每个人心头!
李老四身体猛地一震,看向那个破洞,又看向趴在泥水里、形如厉鬼的王瘸子,最后看向摇摇欲坠、眼神死寂的老支书。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瞬间将他吞没。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
完了。彻底完了。十三天的苦熬,十三天的守护,十三天的血肉相搏……终究,还是败给了这该死的天!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在每个人的头上、身上,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带走最后一点体温。覆盖物上被砸烂的草帘在风中无力地飘动,发出沙沙的哀鸣。那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水泥破口,像一个咧开的、嘲讽的嘴。
就在这万籁俱寂、绝望彻底笼罩的瞬间——
“根……没烂!”
一个微弱、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般力量的声音,如同游丝,却又异常清晰地响起!
是工棚里!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转向工棚门口!
说话的,是王瘸子!他依旧趴在冰冷的泥水里,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而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散架。但他那只指着破洞的手,却如同铁铸般稳定!他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破洞,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老……老支书!”王瘸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血块,“你……你摸的……是坑边!是……是边角!是冻土……冻土化了!水……水泥浆……是稀!但……但根!根芯!芯子没烂!没烂!”他猛地抬起沾满泥浆的脸,扭曲的五官因为激动和痛苦而变形,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偏执,“我听见了!我听见它……它在里面!硬的!是硬的!根芯是硬的!它在熬!它在熬啊!”
这石破天惊的嘶吼,如同在死寂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
老支书死寂的眼神猛地一颤!那熄灭的光瞬间重新点燃!他猛地低头,再次看向那个破洞!看向破洞里那湿滑稀烂的水泥浆!他刚才摸到的,确实是边缘!是被冰雹砸烂、又被冻融水浸泡的边缘!那下面……那坑底的中心……难道……
他猛地转身,踉跄着、不顾一切地冲向覆盖物上一个未被冰雹砸坏的观察口!那个位置,靠近坑的中心!
周围所有人都被王瘸子这疯狂的断言惊呆了!李老四忘了哭泣,二愣子忘了绝望,李大壮忘了恐惧,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追随着老支书那跌跌撞撞的身影!
老支书冲到那个观察口旁,粗暴地一把掀开塞口的稻草!洞口露出的瞬间,他毫不犹豫地将整条手臂,再一次猛地探了进去!这一次,他探得更深!手臂几乎全部没入!
时间再次凝固。只有狂风呼啸,冷雨浇淋。
老支书的手臂在洞内深处移动着,摸索着。他脸上的表情扭曲着,变幻着,从极致的紧张,到难以置信的惊愕,再到一种……狂喜?
足足过了十几秒,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抽出手臂。手臂上沾满了灰白色的水泥浆,但与刚才破洞处稀烂如泥的状态不同!这水泥浆粘稠得多!虽然依旧冰冷湿滑,但已经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颗粒感和……一种正在凝结的、缓慢增长的阻力!尤其是在他手指的末端,在坑底最中心的位置,他指尖触碰到的……是一种坚实的、冰冷的、如同卧牛坪山岩般的硬度!
那不是稀泥!那是正在从内而外、艰难而顽强地抵抗着湿冷、积蓄着力量的根!是卧牛坪的脊梁!
“啊——!”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狂喜和宣泄般的嘶吼,从老支书胸腔里爆发出来!他猛地抬起头,那张布满泥浆、血迹和皱纹的脸,在灰暗的天光下,绽放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芒!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泪水混着雨水奔涌而出!
“没烂!根芯没烂!”他朝着天空,朝着卧牛坪的山谷,朝着所有绝望的人们,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呐喊!“是硬的!是硬的啊!它在熬!它熬住了!”
这声呐喊,如同春雷炸响!
李老四猛地从泥水里跳了起来!“真的?!老支书!真的?!” 二愣子赤红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娘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李大壮连滚带爬地冲向工棚:“爹!爹!你听见了吗爹!根没烂!根芯是硬的!硬的啊爹!”
覆盖物上、泥水中的人们,如同被注入了生命的神迹!绝望的阴霾瞬间被狂喜的飓风吹散!他们欢呼着,嘶吼着,互相拍打着,泪水混着雨水肆意流淌!
老支书猛地转身,不再看那观察口。他布满血丝、泪水横流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那个被冰雹砸出的破洞!那咧开的嘲讽的嘴,此刻在他眼中,变成了必须立刻堵上的致命伤口!
“李老四!”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激动而劈裂,“油毡!稻草!麻绳!快!堵住它!堵死它!” “二愣子!绳子!要最粗的!捆死!” “大壮!泥巴!湿泥!快!和上草!”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指挥着,咆哮着,每一个指令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不再是一个沉默的守护者,而是一个在溃堤前发现最后一线生机、拼死也要堵住缺口的将军!
李老四第一个扑到破洞边,看到那稀烂的水泥边缘,心还是抽了一下,但立刻被更强烈的守护欲淹没!他抓起一块还算完好的油毡碎片,用力塞向破洞!二愣子紧随其后,粗壮的手臂挥舞着粗大的麻绳,一圈又一圈,用尽全身力气勒紧!麻绳深深陷入湿软的覆盖物里!李大壮双手在冰冷的泥水里疯狂地挖着、搅拌着湿泥和散落的稻草,糊在油毡和绳子上!其他人也反应过来,有的寻找完好的草帘覆盖,有的用手捧着湿泥往上糊!
老支书就站在破洞旁边,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泥污和血迹。他不再动手,只是死死盯着那被众人疯狂填补的破口。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穿透层层覆盖物,看到坑底深处那条正在积蓄力量的灰白色的根!看到它在湿冷地狱中顽强搏动的心脏!他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紧张而绷紧,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催促,在祈祷。
工棚里,王瘸子趴在冰冷的泥水中,听着外面那惊天动地的欢呼和老支书充满力量的嘶吼。他那双因为剧痛而涣散的瞳孔里,重新凝聚起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芒。他那只指向破洞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来,重重地砸在泥水里。嘴角,却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在他灰败的脸上浮现。他听见了。根芯……没烂。它在熬。它……赢了。
老李头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在他枯瘦凹陷的胸膛里,那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气息,似乎极其轻微、极其不易察觉地……延长了一瞬。浑浊的眼皮,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有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无边的黑暗,极其遥远地、极其模糊地……亮了一下。
风,还在刮。雨,还在下。天空依旧是令人窒息的铅灰色。但卧牛坪的山谷里,那绝望的坚冰已经碎裂。一股新的、更加坚韧、更加滚烫的力量,在每一个人的血液里奔涌。他们知道,战斗远未结束。但希望,如同坑底那条沉默的“根”,已经在最黑暗的深渊里,顽强地、不可摧毁地……扎下了它最初的、坚硬的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