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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掘机的轰鸣声在村子里回荡了整整五天,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金属巨兽,啃噬着荒坡的桀骜。那片原本起伏不定、沟壑纵横的坡地,此刻在赵师傅等人精湛的操控下,已初具雏形。高低错落的四级平台如同巨人留下的阶梯,坚实而整齐地铺展在阳光下,裸露的黄土散发着新鲜而潮湿的气息。围观的村民少了,但那份期待却更深地沉淀在每个人的眼底——民宿的骨架,已经立起来了。

顾安站在坡顶最高处的平台边缘,脚下是坚实的、不久前才被履带反复碾压过的土地。晨风吹拂着他汗湿的额发,带着深秋的凉意和泥土的腥气。他极目远眺,崭新的坡地轮廓在朝阳下延伸,线条流畅而富有层次感。轮廓有了,血肉呢?他微微皱眉,目光落在了平台之间裸露的陡峭坡面和坡底尚未处理的空地——那是未来民宿建筑群的根基之所。

“安子,看啥呢?像个老把式似的!”村长顾有田的声音带着几分轻松的笑意从身后传来,夹杂着卷烟丝特有的辛辣气味。他走到顾安身边,叉着腰,同样望向脚下初露峥嵘的土地,黝黑的脸上刻着连日操劳的疲惫,但更多的是自豪和喜悦,“瞧见没?嘿,多板正!跟你画的那个图,分毫不差!赵师傅手艺真是这个!”他伸出满是老茧的大拇指用力晃了晃。

不远处,赵师傅正叼着烟卷,靠在挖掘机履带上歇脚,听见村长的夸奖,只是咧了咧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算是回应。

顾安收回目光,转向顾有田,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认真:“叔,地是平得差不多了,可我觉得,底下的事,该先动了。” “底下?”顾有田一愣,顺着顾安的视线看向脚下,“地基?那不急啊,等房子图纸定下来再说。眼下赵师傅这大家伙正好有空,我得赶紧让他把西南角那块填平,再把去后山的路稍微扩一扩,拉建材也方便不是?”他盘算着机器工时,村里租这台挖掘机是按小时算钱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金贵。

顾安没有退缩,清澈的眼神直视着顾有田:“叔,我说的底下,不是房子的地基。是更底下,埋在地里的东西——排水管渠。”

“排水?”顾有田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纹,“这荒坡荒了多少年?下雨天也没见积过大水啊?顶多顺着坡流进下面那条小山沟里了。挖那玩意儿干啥?费工费料费钱!”

“叔,”顾安的语调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以前这儿是荒坡,雨水爱往哪流往哪流。可等民宿盖起来,住满了人,厨房、厕所、洗澡间……每天得用多少水?这些水,还有天上下的雨水,最后都往哪儿去?”

顾有田不耐烦地挥挥手,仿佛在拂开一只扰人的苍蝇:“嗐!那不简单?挖条沟,或者在坡底下砌条明渠,一股脑顺着山坡排进下面小河沟里不就完了?咱村哪家盖房子不是这么办的?没见哪家堵了泡了!”他的语气理所当然,带着乡村生活里多年积累的经验主义。对他来说,水嘛,能流走就行。

顾安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一股极其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气味仿佛瞬间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浑浊粘稠的污水,在烈日下蒸腾着令人窒息的恶臭,漂浮着油花、菜叶和各种难以名状的秽物……那是前世他记忆中,村里那条贯穿东西、曾经清澈见底的“玉带河”,在几年后民宿和农家乐无序发展后变成的模样!

他甚至清晰地记得,某个闷热的夏天午后,他和几个小伙伴在小河上游摸鱼虾,下游突然飘来一股浓烈的腥臊恶臭,水面上翻滚着白色的泡沫和可疑的沉淀物。鱼儿翻着白肚皮飘上来,岸边玩耍的孩子捂着鼻子跑开。村里的老人只能无奈地叹气:“唉,水脏了……都是上头那些新房子排出来的脏水闹的……”

前世那令人窒息的恶臭记忆,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顾安的心头,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强烈的恶心感。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微弱的痛楚驱散脑海中那令人作呕的景象。他深吸一口气,深秋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却无法彻底冲刷掉那顽固的腐臭记忆。

“叔,”顾安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您还记得……前两年,老根叔家在村南头新盖的那栋小楼不?”

顾有田正掏出烟纸准备卷新的一根,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顾安:“老根家?咋了?” “他家当时……好像就只在屋后挖了一条沟,厨房、厕所、洗衣房的水,全都排进那条沟里了?”顾安追问,目光紧紧锁住村长。

顾有田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点点头:“啊,对。那沟挖得挺深,直通他家后面那条小水渠。他家盖得早,那会儿……好像没听说有啥讲究。”他话语间带着那个年代固有的模糊。

“可是叔,”顾安向前一步,语气带着一种少年人少有的沉痛,“去年夏天,连续下了好几天雨,您从老根叔家旁边那条路走过没有?”

顾有田卷烟的手指停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似乎在努力回忆。

不等他回答,顾安的声音已经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冰冷:“那条紧挨着他家排水沟的小路……雨水混着他家排出来的脏水,冲开了沟边的土层,黄的黑的混在一起,就那么淌出来,流了一路!水面上飘着油花子、烂菜叶……还有……还有厕所里冲出来的东西……”顾安的声音微微发抖,那段不堪的记忆画面再次狠狠冲击着他,“太阳一晒,整条路都臭气熏天!苍蝇嗡嗡地飞,比茅厕还难闻!去地里干活的人宁可绕远路都不愿意从那走!住在附近的几户人家,窗户都不敢开!”

顾安描述的画面极其具体而富有冲击力。顾有田脸上的轻松和不在乎瞬间凝固了。他卷烟的烟丝掉出来几缕,也浑然不觉。他显然也想起了那令人不快的场景,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嘴角不自觉地向下撇着,仿佛那股混合着油污和粪便的恶臭已经飘到了他鼻端。他沉默了几秒,才有些烦躁地开口:“啧……老根家那沟挖浅了……后来不是堵上了吗……”

“堵上了?叔,那只是临时用土填回去了!”顾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质问的急切,“脏水还在排!只是暂时没漫出来而已!您想想看,那些脏水顺着小水渠,最后流进了哪里?是不是流进了村西头灌溉用的那个小水塘?再然后呢?是不是又流进了咱们村穿过去的那条玉带河?”

顾安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顾有田:“现在咱们只有老根叔一家这样排,那水塘和玉带河还能顶得住。可等咱们这民宿盖起来,几十间客房,餐厅,公共卫生间……到时候,多少脏水一起排出来?还是靠挖条沟、砌条渠,把乱七八糟的水全混在一起,一股脑冲进河里?那到时候,玉带河……还是玉带河吗?它得变成……”

顾安的声音哽了一下,那个令人绝望的称呼,前世村民们私下里给那条臭水沟起的名字,差点脱口而出。他硬生生咽了回去,换成了更直白的描述:“……变成一条又黑又臭的污水沟!鱼虾死绝,蚊蝇乱飞!咱们是要做民宿的!是要城里人来这里看山看水,享受清净的!客人推开窗,闻到的不是花香鸟语,是臭水沟的味儿!看到的不再是清澈的河水,而是一条翻滚着垃圾的臭水龙!叔,您想想,到时候谁还会来住?咱们这民宿,还干得下去吗?前面的投入不就全打水漂了?!”

顾安的话如同重锤,一句句砸在顾有田的心坎上。他脸上的烦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和思考。他下意识地摸着自己布满胡茬的下巴,眼神飘向坡下那条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的玉带河。是啊,那是顾家村的母亲河。引水灌溉,洗衣淘米,孩子们夏天戏水摸鱼……它承载了几代人的记忆和生计。如果真的变成一条臭气熏天的污水沟……顾有田不敢想下去。民宿倒了还是小事,这条河要是毁了……

“那……那你说咋弄?”顾有田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被说服后的犹豫和寻求方案的急切,“总不能把脏水变没了吧?”

顾安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村长终于开始正视问题了。他立刻抓住这个机会,语速加快,带着清晰的条理:“叔,办法是有的,叫‘雨污分流’!就是把天上下的雨水,和我们生活用过的脏水(污水),分开来排!用两条不同的管道!”

他伸出两根手指,用力强调着“两条”这个概念。 “雨水干净,可以直接收集起来,存在蓄水池里浇花浇菜,或者让它顺着专门的雨水管道,排进河里、渗进地里,都没问题。关键是要把脏水——厨房刷锅洗碗的油水、洗衣洗澡的泡沫水、厕所冲出来的粪水——这些污水,单独收集起来!”

顾安蹲下身,捡起一根枯树枝,在刚刚压实、还有些松软的黄土坡面上用力划动起来。一条粗直的线代表山坡:“您看,咱们这坡地,北高南低,天然就有坡度,水流天生就爱往南边流,这是老天爷给的好条件!”

他又在粗线下方,平行地划了两条细一点的线:“咱们就在地底下埋两条管道!一条专门走雨水,管口粗点没关系,能快速排走暴雨就行。另一条专门走污水,管子要选结实耐腐蚀的,密封性要好,绝对不能漏!”

树枝的尖端沿着雨水管道延伸:“雨水管,咱们就近在南边最低处设几个排出口,让雨水直接渗入地下补充水源,或者排进玉带河上游干净的水域。”接着,树枝移到污水管道上,这条线被画得更深更长,指向坡地更南边的尽头:“污水管,要一直铺下去,最后接到……” 顾安顿了顿,树枝点在坡地南麓最外围、靠近村道外的一大片低洼空地上,用力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接到这里!单独建一个化粪池和一个小型的污水处理池!先把脏水里的渣渣沉淀掉,再用些简单的方法(比如种点特定的水草或者用微生物)初步处理一下,让水没那么脏、没那么臭,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排进玉带河的下游或者旁边的荒地渗滤,这样对河水的影响就小多了!以后条件好了,村里有钱了,还能上更高级的处理设备!”

顾安丢掉树枝,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顾有田:“叔,咱们现在趁着地刚整平,挖机正好在这儿,直接在平台底下和连接坡道的位置,把这两条管渠的沟挖好,把管子埋下去!这叫‘一步到位’!现在干,挖机扒开土,埋下去,再填上,又快又省事!成本最低!要是等以后房子都盖好了,地面都硬化了,再想挖开埋管,那可就麻烦大了,得把铺好的路、种好的花坛全撬开!那才叫真费钱费工!”

顾有田蹲在地上,眉头紧锁,盯着顾安画出的那简陋却清晰的示意图。两条线,两个圆圈,勾勒出一个他从未认真考虑过的未来场景。雨水和脏水分开……各自有去处……专门的池子处理脏水……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地上的土块,内心显然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顾安说的老根家臭水沟的例子太真实了,玉带河变臭水沟的画面也太刺眼了。而顾安指出的时机成本问题,更是戳中了他的要害——现在埋管,确实是最省钱的时机。

“……两条管子……”顾有田喃喃自语,似乎在掂量着这个前所未闻的方案的分量,“……雨是雨,污是污……还得单独建池子处理污……”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顾安:“安子,这……这都是你从那个啥……《大地脉动》里看来的?”他的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纪录片能讲得这么细?连村里怎么埋管子、修池子都管?

顾安心中警铃微作,但面上保持着镇定,用力点头:“对!就是那个讲城市新区建设的纪录片!里面的工程师叔叔反复强调,地下管网是城市的‘良心’,一定要在最开始、地面还没建设的时候就规划好埋下去!不然等楼都盖起来了,再想改,代价太大了!他还说,越是发展旅游的地方,越要保护好水源和环境,污水绝不能放任自流!”他刻意将“工程师叔叔”和“城市”、“旅游”这些高大上的词汇联系起来,增加说服力。

顾有田沉默了,久久地盯着地上的划线。烟丝在他指间被捻得更碎。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一拍大腿站起来:“走!安子!跟我去找大海!”

顾家村村委会是一栋略显陈旧的两层小楼。村支部书记顾大海的办公室在二楼最东头。顾大海比顾有田年轻十来岁,四十岁出头的样子,皮肤没有顾有田那么黝黑粗糙,戴着一副细框眼镜,穿着半旧的灰色夹克,看起来多了几分书卷气。他是镇里下派到村的干部,做事讲究程序和规划,和顾有田这种土生土长、雷厉风行的实干派在处事风格上时有摩擦,但两人在大方向上目标一致,都是为了顾家村的发展。

当顾有田带着顾安,风风火火地推开顾大海办公室的门时,顾大海正戴着老花镜,伏案审核着一份关于申报“美丽乡村”示范点的材料。

“大海!”顾有田的大嗓门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有要紧事!关乎咱们民宿长远的大事!” 顾大海抬起头,看到一脸严肃的村长和他身后同样表情郑重的少年顾安,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和探寻。他放下笔,摘下老花镜:“有田哥,安子?什么事这么急?坐下说。”

顾有田没坐,径直走到顾大海的办公桌前,将顾安刚才关于雨污分流的那套理论,加上老根家臭水沟的惨痛教训以及玉带河变臭水沟的恐怖前景,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说了一遍。他的语言带着浓厚的乡土气息和情绪渲染,远不如顾安之前的条理清晰,但那真实而刺鼻的后果描绘,却更具冲击力。

“……大海!你是文化人!你给琢磨琢磨!安子说的这法子,两条管子分开埋,脏水单独处理再排,是不是在理?是不是非得现在就干?”顾有田最后拍着桌子,语气几乎是逼问了。

顾大海听得很认真,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看向站在顾有田身后,显得有些拘谨但眼神格外坚定的顾安:“安子,这‘雨污分流’的想法,是你提出来的?具体怎么个规划?雨水怎么走?污水怎么走?处理池有多大?位置选在哪里?成本大概需要多少?这些你都想过吗?”他的问题精准而务实,带着政策执行者特有的严谨和对成本的敏感。

顾安深吸一口气,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顾大海的思维更接近体制内的考量,他需要用更规范、更“专业”的语言来说服他。好在,前世为了生存自学过的那些零散知识,在这一刻终于汇聚成清晰的脉络。

“顾书记,”顾安换了更正式的称呼,声音平稳下来,“是的,是我根据实际情况和一些……学到的知识想到的。具体规划我初步想过。”他走到顾大海办公桌侧面,目光扫过桌面,拿起一支铅笔和一叠作废文件的空白背面,铺在桌角空处,迅速勾勒起来。

铅笔在粗糙的纸张上飞快移动,线条简洁却位置清晰:“这是我们的四级平台和坡道走向。北高南低。我建议,在每一级平台靠近边缘、便于日后连接房屋排水口的位置下方,平行挖掘两条管沟。” 他画出两条并行的虚线:“这条是雨水管,管径可以大些,比如300mm的pVc管。坡地上方,可以设置一些雨水收集口(画几个小圆圈)。雨水管坡度跟着地形自然走,就近在南坡最低的几个点(画叉),设置渗水井或者直接铺设透水碎石层,让雨水自然下渗补充地下水。如果水量大,也可以设置一个小的引流口,排入玉带河上游比较干净的支流段。” 接着,铅笔移到另一条虚线上:“这条是污水管,管径200mm就够,但材质一定要选耐腐蚀的,比如双壁波纹hdpE管,接口必须密封好。污水管同样随坡就势,但最终要汇集到这条主管(加粗线条)。主管道要一直延伸到坡地最南端,村道外那片低洼荒地(在纸张右下角用力画了个大圈)。”

顾安在那个大圈里标注:“这里,建一组处理设施。首先是一个至少10立方米的玻璃钢三格式化粪池(标注‘化粪池’),用来初步沉淀分离固体废物。化粪池出来的水,还不能直接排,需要接到一个小型的人工湿地或者生物滤池(标注‘处理池’)。处理池可以用红砖砌,里面分层填上碎石、沙子,种上芦苇、菖蒲这类根系发达、能吸收净化污染物的水生植物。污水在里面慢慢流过,让泥沙沉淀,让植物和小虫子(微生物)吃掉脏东西,基本上就没那么大味道、没那么毒了。最后,处理过的水,可以通过渗滤沟或者小管,排放到玉带河下游远离取水点的地方,或者排入更下游的荒地自然渗滤。这样,对河水的影响就能控制在最小范围。”

画完示意图,顾安放下铅笔,看向顾大海和听得有些入神的顾有田:“顾书记,村长叔,现在趁着坡地刚整平,土还松着,挖机也还在,直接开挖埋管,是最省钱的方案!主要是管材和化粪池、砌处理池的砖、水泥、人工钱。我大致估算了一下,管材加上处理池的建材,大概需要……一万五六千块钱。人工方面,挖埋管线赵师傅的挖机能干大半,剩下的沟槽修整、铺设管道、砌池子,村里组织些劳力也能干,花不了太多额外的工钱。但如果现在不干,等以后房子盖起来,路也铺好了,绿化也搞了,再想挖开埋管,破坏的路面、花坛、管线,加上返工的人工,成本至少要翻两三倍!而且会严重影响民宿的开业进度!”

“一万五?!”顾有田听到这个数字,眼皮猛地一跳,心疼得直嘬牙花子,“安子,这……这可不是小数目!两条管子埋地下,再挖个大坑砌池子,就得这么多?”他看向顾大海,眼神里带着寻求支持的急切:“大海,你看……这……有必要吗?一条管子先把水排走不行?以后……以后真有问题再说?”

顾大海没有理会顾有田的质疑,他拿起顾安画的那张简陋却清晰的示意图,凑近了仔细看,手指顺着雨水管、污水管和处理池的线条缓缓移动。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专注,反复咀嚼着顾安话语里的关键词:雨污分流、三格式化粪池、人工湿地、生物净化、渗滤排放、成本最优期……

“雨污分流……”顾大海喃喃自语,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顾安,带着审视和一丝隐藏的兴奋,“安子,你确定……这是未来的发展方向?城里……还有那些旅游区,都这么干?”

顾安迎着他的目光,用力点头,语气斩钉截铁:“是的,顾书记!这是大势所趋!我去镇上网吧查过资料(一个合理的借口),外面发达地区,特别是风景区和新农村建设示范点,雨污分流是硬性要求!环保局抓得越来越严!咱们现在一步到位做好了,以后申请政策扶持、评优评先,都是硬邦邦的加分项!而且,咱们把环保基础打牢了,以后不管民宿还是村里其他农家乐发展起来,都不用担心污水问题,玉带河永远干干净净,这就是咱们顾家村的金字招牌!是可持续发展的根本!现在投入这一万多块钱,保护的是咱们村未来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山水和饭碗!”

顾大海的呼吸明显加重了。顾安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直接捅开了他心中那扇名为“政策”和“政绩”的大门。“环保硬性要求”、“政策扶持”、“评优评先”、“金字招牌”、“可持续发展”……这些词汇如同鼓点,重重敲在他的心坎上。是啊,他正在全力申报“美丽乡村”示范点,环境整治是核心指标!如果能在民宿起步阶段就高起点规划好雨污处理设施,这绝对是一个巨大的亮点!一份沉甸甸的政绩!

他猛地站起身,一巴掌拍在那张示意图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把旁边的顾有田吓了一跳。“干!”顾大海的声音带着一种决断的亢奋,“有田哥!安子说得对!这事必须干!而且要立刻干!环保就是生产力!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现在投入,是为子孙后代积德,也是给咱们村的长远发展买保险!一万五……村里挤一挤,再想想办法,总能凑出来!这个钱,花得值!”

顾有田看着顾大海激动泛红的脸颊和他拍在图纸上那只青筋微露的手,又看了看旁边眼神同样坚定的顾安,张了张嘴,那句“要不就一条管子先凑合”的话,终究被咽了回去。他抹了一把脸,重重叹了口气,像是放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行!那……那就干吧!听你和安子的!两条就两条!大海,你赶紧联系管材!安子,你……你再去跟赵师傅合计合计,这管子咋埋最省事!这钱……唉,我这就去找老会计盘盘账!”

说服了两位核心人物,顾安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但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如何让村里那些习惯了“一条沟走天下”的叔伯婶娘们理解并接受这个“费钱又麻烦”的新东西。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顾家村小小的角落。当顾有田和顾大海召集村民代表在村委会小院开“通气会”,宣布要在民宿坡地下埋两条管子、还要额外花一万多块钱修个“大粪池子”的决定时,小院里瞬间炸开了锅。

“啥玩意儿?两条管子?”刘二叔第一个跳起来,嗓门洪亮,带着浓浓的难以置信和不满,“一条沟淌水还不够?非要两条?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就是!有田哥!大海书记!这钱花得冤枉啊!”李老栓吧嗒着旱烟袋,烟雾缭绕中也遮不住他脸上的肉疼,“咱们祖祖辈辈,谁家盖房子不是挖条沟排走了事?也没见天塌下来啊!那脏水它自己流着流着不就干净了?费那二遍事干啥?”

“就是!一万五啊!够买多少砖头水泥了!”王婶掰着手指头,声音又尖又细,“大海书记,咱们村账上才几个钱?修这条路补那座桥都紧巴巴的,现在又要挖地埋管砌大池子?这钱花下去,啥时候能见着回头钱啊?别是打了水漂!”

“安子啊,”赵永福——就是包工头赵师傅的亲侄子,也在人群里,他挠着头,一脸困惑地问顾安,“咱叔那挖机挖沟是快,可埋两条管子,这沟就得挖宽不少吧?多费油多费时间啊!工期拖慢了,机器租金可一天天算着呢!再说,那啥……双壁波纹啥管子?听着就金贵!还有那玻璃钢化粪池?那玩意儿咱都没见过,能比咱自己用砖砌个粪坑结实?我看悬!”他代表了施工队的实用主义担忧。

质疑声如同汹涌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向站在前面的顾大海、顾有田和顾安。村民们心疼钱,不理解,更觉得这是没事找事。顾有田脸色涨红,几次想大声呵斥压住场面,都被顾大海用眼神制止了。

顾大海知道,光靠行政命令不行,必须让村民们理解这个决定的必要性。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沉稳:“乡亲们!大家静一静!听我说两句!也听听安子具体咋解释!”

小院里嘈杂的声音稍稍平息了一些,但一道道充满不解、怀疑甚至不满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顾安身上。这个平日里聪明懂事、偶尔会冒点“鬼点子”的半大孩子,此刻成了风暴的中心。

顾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些质疑的目光和嗡嗡的议论声。他走到小院中央,那里正好有一小片干燥的空地。他没有直接反驳,而是蹲下身,捡起一块石头,又随手从墙角拔了一把枯草。

他把枯草揉成一团,放在空地中央:“大家看,这团草,就像咱们厨房里洗过碗、刷过锅的油腻脏水,还有洗衣粉的泡泡水。”接着,他又拿起那块带着点湿泥的石头,放在草团旁边:“这块石头,就当是天上下的干净雨水。”

顾安站起身,看着周围的村民,声音清晰而洪亮:“以前咱们的办法,”他抬脚,象征性地把草团和石头都往前踢了一脚,让它们混在一起滚向院子角落,“就像这样,不管脏的干净的,一股脑塞进一条沟里,排走了事!看着是简单省事,可结果呢?” 他指向那混杂着草屑和泥污滚动的方向:“脏水里的油、洗衣粉泡泡、还有各种脏东西,就全都混进了雨水里!流到路上,就是老根叔家旁边那条臭气熏天的烂泥路!流进水塘,水塘就发黑发臭,鱼都翻肚皮!流进咱们的玉带河……”顾安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沉痛,“玉带河就再也洗不了衣裳,养不了鱼虾,孩子们夏天也不敢下河玩了!一条臭水沟,谁愿意靠近?它还能叫玉带河吗?”

小院里彻底安静下来。老根家那条臭路的记忆被唤醒,玉带河变臭的可怕景象更是让不少上了年纪的村民皱起了眉头,窃窃私语起来。

顾安趁热打铁,再次蹲下,这次他用石头(雨水)在空地左边划了一条浅浅的痕迹,推向角落:“这是雨水!干净!可以直接排走,渗进地里补充水脉,或者排进河里上游,不影响!”接着,他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把那团代表污水的枯草(刻意避开了石头),推向空地右边,在远离雨水路径的另一端用力杵了个小坑,把草团埋进去大半:“这些脏水,咱们不能让它乱跑!得让它走另一条单独的管子(指向右边),最后流到一个专门的地方——就是我们要建的化粪池和处理池!”

他站起身,走到右边那个象征处理池的小坑旁:“脏水先流进化粪池。这化粪池就像一个大号的泔水桶,分三格(他用手指在坑里划了三道)。第一格,大的脏东西沉底;第二格,发酵分解;第三格,比较清的脏水再流出来。”他又在坑旁边画了几道波浪线:“流出来的水还不是清水,但没那么稠没那么臭了。再让它流进一个砌好的池子,池子里铺上砂石,种上专门吃脏东西的水草(指着坑边刚拔草留下的根茎),让水草吸走脏东西,让沙子石头再过滤一遍!最后流出来的水,看着虽然还有点浑,但基本没味了,也没什么毒了,这时候再找个偏远的荒地或者河道下游慢慢渗掉,就安全多了!”

顾安直起腰,目光扫过安静的人群,语气带着一种少年人少有的恳切和力量:“叔,婶,伯伯们!咱们现在多花点钱,多费点工,埋下这两条管子,修好这个处理池子,图的是啥?” 他指向坡地方向,又指向远处波光粼粼的玉带河:“图的是咱们的民宿,推开窗子闻不到臭味儿!客人来了,能放心地喝咱们山泉水,能在玉带河边散步钓鱼!图的是咱们顾家村的山水,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后,还是青山绿水!图的是咱们自己的井水、河水,永远都是甜的!是咱们的孩子,还能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夏天在玉带河里扎猛子摸鱼虾!”

“现在埋管子,趁着地空挖机在,是最省钱的时候!这笔钱,现在看着是多,可它花的值!买的是咱们村子的未来!买的是子孙后代还能指着玉带河骄傲地说‘这是我们老祖宗留下的好山好水’的那份底气!”顾安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小院里,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要是现在省了这钱,图一时省事,将来玉带河真臭了,客人不来了,咱们民宿黄了,再想回头治理,花的钱可能就是现在的十倍、百倍!还可能根本治不好!河臭了,人心也就散了!叔伯们,婶娘们,你们说,这笔账,到底哪头划算?”

顾安最后的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了平静的池塘,激起的不是浪花,而是深沉的思考。小院里久久没有人说话。刘二叔拧着眉头,盯着地上顾安画的简易示意图和那团被“处理”过的枯草。李老栓吧嗒旱烟的速度慢了下来。王婶脸上的心疼被一种复杂的忧虑取代……玉带河,那是他们的母亲河啊。如果真的变成了臭水沟……

“安子这话……”人群后面,一个头发花白、一直沉默的老会计顾满仓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沧桑感,“……在理啊。”他慢慢站起身,佝偻着背,“我活了七十多年,见过太多只顾眼前、不顾后路的糊涂账了。咱们顾家村,出了名的山好水好,这是老祖宗留下的福气,也是咱们子孙后代的饭碗。这埋管子的钱……省不得!大海、有田,账上紧归紧,但这事,必须办!我这就回去再扒拉扒拉账本,看看挤挤挪挪,还能凑多少!”

老会计这一锤定音,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像是拨云见日的那道曙光。人群中的疑虑和反对声浪终于彻底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凝聚的共识和沉重但坚定的决心。

“满仓叔说得对!”顾有田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脸上重新浮现出决断的豪气,“这钱,村里出!这工,大家伙一起下!柱子!去告诉你赵叔,挖机别挪窝!按安子画的图纸,下午就给我开工!挖沟!埋管子!”

“好嘞!”铁柱兴奋地应了一声,像个小炮弹似的冲了出去。

赵师傅站在人群外围,刚才还忧心忡忡的脸,此刻也豁然开朗,他扔掉手里的烟头,搓了搓粗糙的大手,对着顾安的方向,用力点了点头:“成!安小子!图纸给叔!你说咋挖,咱就咋挖!保证给你弄得板板正正!”

沉重的挖斗再次落下,啃噬着刚刚平整好的黄土地面,发出沉闷有力的声响。这一次,它不是为了改变山形地貌,而是小心翼翼地,依照顾安在地上用石灰粉清晰画出的平行线,挖掘着两道深深的沟壑。泥土被翻起,带着潮湿的气息。阳光洒在沟底,映照着即将深埋入地下的、承载着顾家村未来洁净希望的管道。

顾安站在沟沿上,看着赵师傅精准地操控着机械臂,看着顾有田和几个村民拿着皮尺和标杆,认真测量着沟槽的深度和坡度,看着顾大海在一旁仔细核对管材的规格型号。他插在裤兜里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早已变得有些干枯卷曲的梧桐叶。

叶脉的纹路清晰地印在指尖,连同那个奇异的、如同咖啡杯底印记的浅褐色图案——cY。

这一次,这印记没有再带来刺骨的冰冷和恐慌。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着一条通向未来的、清澈的归途,正在这片曾经荒芜的土地之下,悄然延伸。机器的轰鸣不再是单纯的噪音,而是为这首名为“希望”的序曲,奏响的最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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