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小易的自行车轮碾过村道上细碎的秋阳,链条咔哒咔哒响着,像一首单调又轻快的伴奏曲。国庆最后一天的下午,空气里浮动着晒谷场新谷的清甜味儿,还有不知谁家炖肉的浓郁酱香,懒洋洋地缠在人身上。他蹬得飞快,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后背那件洗得发软的旧t恤洇湿了一小片,紧紧贴在皮肤上。风掠过耳边,带着午后特有的暖烘烘的慵懒。远远看见顾安家那棵歪脖子老榕树下熟悉的身影,他咧开嘴笑起来,用力猛蹬了几下,老旧的车铃“叮铃铃——”响成一串脆响,惊飞了树枝上几只贪嘴的麻雀。他单脚支地,车子在顾安面前划出半道弧线,稳稳刹住。
“喂!顾安!”毛小易喘着气,脸上跑得红扑扑的,“在家孵蛋呢?闷一下午了!”他跳下车,随手把自行车往墙根的柴垛旁一靠。
顾安正蹲在老屋斑驳的墙根下,一块特意冲刷干净的水泥地皮成了他巨大的草稿纸。他手里捏着半截磨秃了的铅笔头,全神贯注地在灰白色的水泥地上描画着。闻声抬起头,圆脸上那双总是显得格外沉静的眼睛亮了亮,嘴角弯起:“小易?来得正好!”他拍拍手上的灰,指着地上那些已然成型的方正线条,“看这个!”
毛小易凑过去,好奇地蹲下。只见水泥地上用铅笔清晰地勾勒出一个大矩形,里面又细致地分割出几个小方块,还标着歪歪扭扭的字迹。这俨然是一栋房子的平面草图!
“这是啥?你家要盖新房子?”毛小易惊讶地问,手指下意识地想去摸摸那些线条。
“嗯哪!”顾安用力点头,声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笃定,“我爸跟我合计好了,开春就动工!就在老屋地基上盖。喏,你看,”他拿起搁在一边的小木棍,当作教鞭,在那张简陋无比的“图纸”上指点江山,“这是大门,进来正对着堂屋。东边这一片,”木棍点向草图左侧一块稍大的区域,旁边写着“东”字,“主要是客厅、楼梯间,还有这个——车库!”
车库?毛小易的眼珠一下子瞪大了。这词儿在他们这片乡下,听起来简直像收音机里提起的“小汽车”一样稀罕又陌生。“车库?给谁的?你家买小汽车了?”他难以置信地追问,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隔壁村村支书那辆黑色的、总是擦得锃亮的小轿车。
“没买,但迟早得买啊!”顾安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在宣读一个既定的未来,“上次去镇上新开的超市,停车场挤得满满当当!我爸说了,现在大家日子越来越好过了,往后村里有小汽车的人家肯定越来越多。你看城里的楼盘,家家都得有车位呢!”他顿了顿,眼神飘忽了一下,似乎捕捉到一丝来自遥远未来的气息,“到了那时候,没地方停车才是大麻烦。不如现在就一步到位,设计好!”
毛小易听着,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顾安家院子外面那条笔直、宽敞的水泥村道。新铺的路面在秋阳下泛着灰白的光,两旁的香樟树刚栽下不久,枝叶还不茂盛,却已透出一种整齐有序的生气。反观他们毛家村,房子挤挤挨挨,一条主路七扭八歪,错个三轮车都得小心翼翼,更别提将来停小汽车了。他想起自家那点有限的宅基地,爹妈总念叨着将来想加盖一层都得跟邻居磨破嘴皮子,心头不由泛起一阵沉甸甸的羡慕。
“你们新乡村这路…规划得真叫一个好!”毛小易由衷地感叹,带着点酸溜溜的味道,“几条大巷子把新厝区和老厝区分得清清楚楚,房子排得整整齐齐,哪像我们村,跟一锅缠住的蚯蚓似的,挤得人喘不过气,想加盖都得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
顾安听了,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表情,像是欣慰,又带着点别样的了然。他没接毛小易对毛家村的抱怨话茬,木棍重新点在“车库”那个方块上,眼神变得异常专注,仿佛能穿透简陋的水泥地和粗糙的铅笔线,看到铺着光洁地砖的真实空间。“车库最关键!你看啊,大门进来,车道直接通到这里,动线要合理,不能绕弯子。车一开进来,熄火,”他手中的木棍在车库方块中心用力一顿,“就在车屁股后头这个位置,得装个强力排气扇!”
“排气扇?”毛小易更懵了,“厨房里那种?装车库里干啥?”
“自动的!”顾安强调,“车停稳那一刻,它就得‘嗡——’地一声转起来!”他模仿着电动机旋转的低鸣,胳膊还配合地抡了个小圈,“把车屁股喷出来的那股子汽油味儿、黑烟子,统统抽出去!就停那么三两分钟,车库里的废气就得排得干干净净!”他语气笃定,仿佛亲眼见过那排气扇高效工作的场景。“你想啊,车开回来,停进自家车库,门一关,要是废气闷在里面,不仅臭,时间久了多难受?”
这个“自动排气扇”的设想像一块小石子投入毛小易平静的认知水面,激起了一圈圈涟漪。他下意识深吸一口气,仿佛此刻鼻端真的飘进了那股令人窒息的汽油味。用排气扇解决?他挠挠头,努力想象着。“城里车库…都这样?”
“以后都会是!”顾安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预言的光,“这是基础。”他没解释这“基础”的判断从何而来,木棍果断地移向草图的西侧区域,“再来看这边。西边安静,阳光下午后也好。”他点着那边几个更小的方块,“这里是厨房、卫生间,还有这个——”他在一个安静角落的方块里写下“长辈房”三个字,“专门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预备的。离厨房近,他们做饭走动方便;离吵闹的客厅和外面的大路远,清静,睡得安稳。”
毛小易顺着顾安的“教鞭”看过去。厨房在长辈房隔壁?他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自家厨房一到做饭时油烟弥漫、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的热闹景象。“等等!”他忍不住打断顾安流畅的规划,指着相邻的两个方块,“厨房挨着长辈房?那油烟不得一个劲儿往老人屋里钻?还有,早上剁肉馅儿、晚上洗碗叮铃哐啷的动静,老人家能睡得着?”
这问题很实际,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池塘,打破了顾安沉浸在宏大蓝图里的思绪。他愣了一下,眉头下意识地拧了起来,铅笔头无意识地在“厨房”和“长辈房”中间的空白地带戳点着,像是在无声地挖掘答案。正思索间,一个更加稚气、像小炮弹一样冲过来的声音加入了讨论。
“哥!哥!啥车库?能停得下咱爸的大卡车不?”四年级的顾峰像一阵风似的从屋里卷出来,显然在门缝里偷听好一会儿了。他“咚”地一声直接趴到水泥地上,小肚子紧贴着冰凉的地面,眼睛瞪得溜圆,像探照灯一样在地面的草图上扫射。他伸出沾着泥巴的小手指,毫不客气地戳在代表车库的那个方块上,用力之大,铅笔灰都被蹭掉一小块,“还有我的玩具坦克!新买那个绿色的,带遥控的!也得给它找个车位!”他仰起沾着灰尘的小脸,充满期待地看着哥哥。
顾安被弟弟这打岔弄得有点哭笑不得,正想说他胡闹,忽然眼睛一亮!小家伙趴着的姿势,正好让他的小脑袋瓜悬在车库方块上方。“起开点,小峰!”顾安轻轻拍了拍弟弟的后背,等他蠕动着让开一点空隙,木棍精准地点在车库方块靠近内侧墙壁的位置——正是刚才毛小易提到油烟和噪音问题的方向。
“问得好,小易!”顾安语气重新变得振奋,木棍点着那个位置,如同点中要害,“油烟?噪音?解决方案就在这儿!”他看着毛小易和弟弟,眼神熠熠生辉,“车库的排气扇,得有本事把这些也管起来!它得聪明点,不光排汽车废气,还得能把厨房飘过来的油烟味儿也吸走一些。还有,”他顿了一下,似乎在调动某种深埋的记忆,“这排气扇,得是隔音的!外面动静再大,关上门,车库里面、挨着它的屋子里,得安安静静的。”他甚至用木棍在车库和厨房、长辈房共用墙壁的位置画了一条粗线,“墙壁也得加厚,塞点隔音棉啥的。”
毛小易听得一愣一愣的。排废气、吸油烟、还隔音?这排气扇听起来简直成了无所不能的管家!顾峰则立刻兴奋起来,小巴掌“啪”地拍在水泥地上:“那它跟变形金刚一样厉害咯?哥!是不是还能放歌?” 孩子的想象力总是天马行空。
顾安被弟弟逗乐了,咧开嘴笑了笑,顺手揉了揉顾峰毛茸茸的脑袋:“放歌暂时不行。”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沉淀下来,再次拿起那半截铅笔头,俯身,在车库方块内部靠近与厨房相邻的那面墙上,极其认真地画了一个小小的方块,旁边郑重地写上四个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的字:“强力排风”。
阳光流淌,时间无声地滑过去了一会。顾安的笔尖移动到了代表“长辈房”的西边方块。他停了停,像是在掂量某个重要的决定。铅笔尖落下,这次画出的不是一个简单的方块,而是在房间内部靠近床头的位置,仔细勾勒出一个更小的、带支架的灯形符号,像个小小的蘑菇。画完,他紧抿着嘴唇,在旁边写下两个字:“夜灯”。
“这是啥?”毛小易盯着那个小巧的图案,有些困惑,“床头灯?”
“嗯,”顾安点头,眼神专注得仿佛在雕刻一件艺术品,“给爷爷奶奶夜里起来上厕所用的。不是普通的灯。”他抬起头,目光投向自家老屋那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似乎在穿透它望向更远的远方。“这个灯,得‘懂事’。晚上老人家真从床上坐起来了,它自己就亮了,不用摸黑找开关。光还不能刺眼,柔柔的,刚好看清楚脚下。”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铅笔在“夜灯”旁边又添了一个小小的、类似开关的标志,旁边写上“感应”二字。
“自动亮?”毛小易想象着那场景,觉得挺神奇,但又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咋知道人起来了?装个眼睛?”
“装个…小机关,”顾安斟酌着词句,寻找能让小伙伴理解的说法,“能‘感觉’到动作或者热乎气的。人一靠近,它就明白了。”他停顿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铅笔在那个小小的开关标志上又重重画了个圈,旁边写下两个更让毛小易瞠目结舌的字:“手机”。
“还能用手机管?”毛小易彻底惊了,声音都抬高了几分,“那不成神仙法术了?隔着墙怎么弄?”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仿佛要确认“手机”这种物件离他们的生活有多遥远。
毛小易的反应在顾安意料之中。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神秘和笃定。他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快步跑进屋里。不一会儿又钻出来,手里攥着一个沉甸甸的老式诺基亚直板手机,厚重的塑料外壳,小小的绿色屏幕,按键上的数字已磨得有些模糊。正是他爸爸淘汰下来的旧物。他把这个“笨家伙”塞到毛小易手里。
“看,现在手机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笨得很。”顾安点着那简陋的屏幕。接着,他指尖在那粗糙的手机外壳上轻轻拂过,眼神却像穿越了时光的尘埃,落在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图景上。“但跟你说,以后就不一样了。以后的手机会变得很薄、很亮,像块能塞进口袋的玻璃板,上面啥都能干!”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郑重心跳,“到那个时候,这种小夜灯,”他用铅笔点了点图纸那个蘑菇灯,又戳了戳手里的诺基亚,“就能用那未来的新手机,隔老远管着!睡觉前,不用爬起来,手指头在屏幕上这么一划,”他模仿了一个无比流畅的滑动动作,“啪!灯就关了。爷爷夜里要是想开灯,也不用摸开关,手指一点,灯就亮了!方便得很!”
毛小易低头看看手里这块冰冷的塑料疙瘩,又看看图纸上那个小小的“夜灯”标志,再看看顾安闪着光、仿佛亲眼所见般的眼神。一股极其怪异的感觉顺着脊梁骨爬上来。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有点发干:“顾安…你…你是不是晚上做梦当神仙了?这都哪听来的?”他忍不住伸手想去试试顾安的额头烫不烫。
“才不是梦呢!”顾安拍开他的手,脸上带着一种被误解的气恼,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坚定,“是真的!我爸跟镇上搞建筑的表叔聊过好多,说好多新东西城里都开始用了。书上也写着呢!”他飞快地补充道,语气不容反驳,“我敢打包票,根本用不了十年,真的,小易!说不定…五六年就够了!到时候,这样的新房子,这样的好东西——”他用木棍用力敲了敲水泥地上的图纸,发出啪啪的脆响,“咱们这儿家家户户都会想着要有!咱们现在琢磨的这些,就是早走一步!”
沉默笼罩下来。毛小易没再反驳,只是怔怔地看着地上那张承载着无数奇思妙想的草图。厨房挨着老人房带来的油烟困扰,车库废气的难题,夜里老人摸索开关的辛酸……那些原本令人头疼的问题,似乎真的被顾安“强力排风”、“感应夜灯”、“手机控制”的点子,轻轻巧巧地化解于无形。一种混杂着惊异、困惑,却又隐隐被说服、被吸引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住他的心。连趴在地上的顾峰似乎也感觉到气氛的凝重,眨巴着大眼睛,难得地安静下来,视线在哥哥和地上的神奇“地图”之间来回转悠,仿佛那里藏着通往未来宝藏的秘密入口。
“那……”毛小易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带着迟疑,却又被一种强大的好奇心驱动着,视线投向草图大门内侧紧邻车库的一片空白区域,“客厅放东边,对着大门,是宽敞亮堂。可就挨着车库大门啊?客人来了,正坐着喝茶说话呢,‘轰——’你家车回来了,直接开进车库,那动静……还有门一开,万一刚排出去的废气还没散干净,不又灌客厅里了?”他皱着眉,仿佛已经闻到了那股想象中的油腻味道,“这……不太好弄吧?动静又大,味儿又窜。”
这个问题像一记精准的敲门砖,敲在了顾安整个布局的关键环节上。顾安非但没有被问住,眼睛反而瞬间亮得惊人,如同被擦亮的燧石,迸发出思考的火星。他整个人兴奋地往前蹭了一步,膝盖几乎要压到草图上。手中的木棍如同将军的令箭,指向客厅与车库之间那条代表墙壁的粗线。
“问得太对了,小易!这就是要害!”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解开谜题的快意,“堵!把它堵死!隔开!”木棍在那条线上重重地敲了两下,铅笔灰簌簌落下。
“客厅和车库之间这堵墙,必须砌得厚厚的、实实的!光砖头不够,”他斩钉截铁,木棍在代表墙壁的粗线上反复描摹,“里面得塞东西!”他像是在搜寻一个贴切的词,眼睛飞快地转动,“塞……塞那种软绵绵、像棉花又像海绵的玩意儿,隔音棉!对,就叫这个!”他终于找到了这个仿佛来自未来的词汇,“把卡车进库的轰轰声、车库门的哗啦声,统统吃掉!关上门,客厅里的人就该喝茶喝茶,该聊天聊天,啥也听不见!”
毛小易听得入了神,下意识地想象着一堵能“吃”掉声音的神奇墙壁。顾峰在一旁也煞有介事地点头,小手学着哥哥的样子在空中比划着“塞”的动作:“塞满!塞得鼓鼓的!”
“还有味儿!”顾安丝毫不停顿,木棍急速移向车库方块那个标志着“强力排风”的位置,然后猛地向上画了一条粗粗的、带箭头的竖线,直指草图上方那片代表天空的空白,“光靠车库后面的排气扇抽还不够!得给它开条‘天路’!你们见过工厂那种大烟囱没?”他用手比划着直上直下的管道,“从车库顶上,直接捅根管子出屋顶!又粗又直的排气管!”他的手指有力地向上戳着,“废气?油烟?让那大功率排气扇‘呜——’地猛吸,顺着这根通天管子,像条黑龙,‘嗖’地一下直接喷到天上去!根本不给它机会在院子里打转,更别说飘回客厅了!”
夕阳的金辉在这一刻似乎猛地跳跃了一下,将顾安奋力向上比划的手臂影子拉得极长,如同一根刺破苍穹的巨矛,直直地投射在斑驳的老墙和水泥地上。那根无形的排气管,仿佛已在他掷地有声的话语中拔地而起。毛小易仿佛听到了那排气扇强劲的轰鸣,看到了污浊的废气被无形之力猛地拽离地面,顺着那根他想象出来的笔直烟道,直冲云霄,迅速消散在高远的秋日晴空里。顾峰更是张大了嘴巴,小脑袋跟着哥哥手臂的动作高高扬起,仰望着被晚霞染成橘红色的天空,似乎在追踪那条看不见的“黑龙”。
“高!真高!捅到天上去!”顾峰拍着小手欢呼起来,仿佛亲眼目睹了一场奇迹。
“对对对!就是这个道理!”毛小易激动得一拍大腿,连日来因村子规划混乱、自家空间局促带来的压抑感,像是被这根想象中的“通天管”一下子捅开了个透气的口子,整个人豁然开朗,“就得这么干!让那臭气有多远滚多远!顾安,你这脑袋瓜子里装的都是啥啊?”他看向顾安的眼神,充满了纯粹的惊叹和折服,先前那点“做梦当神仙”的疑虑早已烟消云散。
顾安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他嘿嘿笑了两声,弯腰捡起一块边缘尖锐的小石头,蹲下身,在水泥地车库区域的顶部,极其仔细地刻画出一个小圆圈,代表屋顶的开口,然后从圆圈出发,用力刻出一道垂直向上的、深深的直线,直指顶端的空白,仿佛要将这决心永久铭刻在这块临时图纸上。刻完,他拍拍手上的石粉,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规划感:“到时候,这根排气管外面还得包层东西,隔热隔音,外头瞧着也利索。”
暮色渐沉,天边燃烧的橘红逐渐沉淀为温柔的绛紫,最后一丝暖意恋恋不舍地盘亘在树梢。老榕树的巨大阴影斜斜地覆盖下来,将蹲在地上的三个小小身影温柔地包裹住。顾安手中的铅笔并未停歇,它移到车库内侧靠近客厅墙根的位置,勾勒出一个不起眼的小方块,旁边标注“弱电箱”。
“喏,这里,”他用笔尖点了点,“以后所有那些‘聪明’东西的线,都从这里汇总、分出去。”他顿了顿,眼神扫过那个小小的“感应夜灯”标志,“像爷爷房间的夜灯、车库的排气扇……都得听指挥。这箱子就是它们的‘脑袋’。”
毛小易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弱电箱”这名词透着一股高深的神秘感,但他完全信任顾安描绘的这幅图景。顾峰则更关心实际效果:“哥,那以后晚上我偷偷溜出去逮蛐蛐,用手机一按,灯‘啪’就灭了,奶奶就发现不了啦?”他小眼睛亮晶晶的,显然找到了新玩具的妙用。
顾安没好气地用铅笔轻轻敲了下弟弟的脑门:“想得美!这灯是给爷爷奶奶方便的!不是给你玩捉迷藏的!”话虽如此,他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就在这时,顾安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自家老屋那扇低矮的后门门槛,眼神微微一凝。前世的记忆碎片骤然闪过——奶奶步履蹒跚地抱着晒好的豆秸进来,在昏暗的灶间被那道凸起的门槛结结实实绊了一下,重重摔在地上……一股尖锐的痛楚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深吸一口气,铅笔重新落回图纸上长辈房的位置,这一次,画得格外缓慢、慎重。他在门口处添了一个小小的缓坡标志。
“还有这里,”他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凝重,“所有门槛,全部去掉。所有过门的地方,都做个小斜坡,一点点坡度就好。”他抬起头,目光投向自家老屋那道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突兀的黑乎乎的门槛,“爷爷奶奶腿脚没咱们利索了,一点点小绊脚的东西,对他们都是难关。门槛这东西,必须扫进历史垃圾堆!”
毛小易看着顾安格外认真的侧脸,又看看地上那个代表无障碍坡道的简单符号,心头莫名地一暖,用力点了点头:“嗯!就该这样!”他想起了自己外婆那不太灵便的腿脚。
顾峰也跟着凑热闹:“对!扫进垃圾堆!用大扫帚!”他挥舞着小胳膊,仿佛已经在清扫障碍。
“不光门槛,”顾安受到鼓励,思路越发清晰流畅,“卫生间也得大改!里面空间要宽敞,淋浴的地方得防滑,瓷砖都得选那种踩上去涩涩的、有水也不打滑的。墙上还得装结实的扶手,洗澡、起身都能搭把手。”铅笔在代表卫生间的小格子里又添了几笔,勾勒出扶手和安全区的轮廓。“还有楼梯,台阶不能太高,转角平台要留够大,边上扶手要抓得牢靠!这些地方,省啥也不能省!”
图纸上的细节像春雨后的苔藓,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地覆盖了原本空旷的水泥地。顾安沉浸在规划的王国里,像个不知疲倦的君主,挥动着他的铅笔权杖。毛小易和顾峰则成了最忠实的臣民,时而屏息凝神,时而发出惊叹,贡献着零星却鲜活的点子(比如顾峰坚持要在车库角落给他心爱的玩具坦克留个“专属升降停机坪”)。这张粗陋的水泥地草图,在三个孩子的讨论声中,仿佛拥有了生命和厚度,一点点从二维的线条中膨胀起来,变得立体、清晰,甚至有了呼吸和心跳。
晚风渐凉,带着泥土和草木沉降的气息。村子里开始飘起炊烟,妇人呼唤孩子归家的悠长声音此起彼伏,在暮霭中交织。
“小易!回家吃饭喽——”毛小易妈妈熟悉的呼唤声越过几排屋脊,清晰地传了过来。
“哎!知道啦!”毛小易扬声应道,声音里却带着明显的留恋。他站起身,拍了拍麻木的腿,目光依旧黏在地上那张布满线条与符号、承载着三个人整整一个下午心血与梦想的巨大“图纸”上,仿佛要将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在脑海里。
“顾安,”他抬起头,眼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先前因拥挤村居而产生的郁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亮的、灼热的渴望,“你们村…弄得太好了!路是路,房子是房子,啥都想在前头。”他手一挥,指向外面那条在昏暗光线中依旧笔直延伸的村道轮廓,“要是…要是我们毛家村当初也能像你们新乡村这样,好好从头规划……该多好!”语气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羡慕和一丝深切的遗憾。
顾安也站了起来,活动着发酸的腰背。他顺着毛小易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那条他再熟悉不过的村路,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仿佛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他收回目光,脸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带着点神秘的笑意,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暮色。
“谁知道呢,”他轻轻踢了一下脚边一颗无关紧要的小石子,目光落回水泥地上那幅意义非凡的草图,“说不定……咱们今天的‘瞎琢磨’,以后不止修这一栋房子呢。”他抬起头,看向毛小易,夕阳最后一缕余晖落在他眼中,跳跃着微光,“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先把我家这个图纸弄明白了,对吧?”
毛小易怔了怔,咀嚼着顾安话里那点若有若无的弦外之音。他低头再次凝视地上那张简陋却雄心勃勃的草图——那自动吞噬废气的“强力排风”、那能听懂人动的“感应夜灯”、那根直插云霄的排气管、那彻底消失的门槛和阶梯上温暖的扶手……这一切,真的只是“瞎琢磨”吗?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一种混杂着激动、期待和莫名笃信的情绪汹涌而来。他一把抓过靠在柴垛上的自行车,左脚踩上踏板,右脚用力一蹬。
“嗯!先弄明白这个!”他跨上车座,车轮碾过地面的碎石,发出嘎吱的声响。他扭过头,冲着还站在老榕树下的顾安和顾峰用力挥手,声音在渐浓的暮色里格外响亮,“明天学校见!再接着‘琢磨’!”
自行车载着少年和他的新梦想,冲进了巷口沉沉的暗影里,只留下一串清脆的铃声,和那个被暮色温柔覆盖着的、趴在门槛上还在努力辨认图纸上“玩具坦克停机坪”位置的小小身影。
顾安弯腰,轻轻抱起还在试图“破解”图纸密码的顾峰。男孩温热的、带着汗味的小身体依偎进他的臂弯。天光几乎褪尽,地上的铅笔线条变得模糊不清。
他抱着弟弟,久久地站在门槛边,目光越过自家低矮杂乱的老院墙,投向远处那片被规划得整整齐齐、沐浴在最后一丝天光里的新厝区。一栋栋贴着白瓷砖的小楼轮廓分明,沐浴在最后的天光里,沉默而齐整。脚下的水泥地冰凉,但那张已然烙印在他心底的草图,却在黑暗中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温暖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