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蝉鸣粘稠得化不开,像是给八月午后的闷热又糊上了一层滚烫的胶水。
顾安双眼无神,呆呆地趴在褪色的凉席上,汗津津的胳膊肘下压着一个记事本,自重生以来他一直保持着写笔记的习惯。笔杆被他无意识地叼在齿间,木头和汗水的味道混合着窗外泥土被烈日炙烤的干燥气息,闷得人喘不过气。
“哥!”
一声清脆的叫喊带着奔跑的风声撞进来。老弟顾峰像颗裹着汗水和尘土的小炮弹,赤着脚丫“噔噔噔”冲进屋。他刚疯玩回来,小脸晒得通红,汗津津的头发黏在额角,沾着泥星子的裤腿卷到膝盖上面。
他几步冲到顾安身边,一股带着青草味、泥腥气和孩童蓬勃热力的气息猛地撞散了顾安周围那团无形的烦躁空气。
“哥!”顾峰又喊了一声,献宝似的把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伸到他眼皮底下。五指张开,手心躺着一颗圆滚滚、沉甸甸的橙子。金黄色的表皮在穿透窗户的光斑下闪闪发亮,饱满得几乎要撑破那层薄薄的、带着天然纹理的果皮。一股极其霸道、新鲜、带着阳光烙印的清冽橙香,如同微型炸弹般在顾安的鼻尖轰然炸开!
刹那间——
那股浓烈的、带着泥土和枝叶汁液般鲜活的生命气息,蛮横地撕裂了眼前黏腻的空气。
眼前老弟沾着泥点的手指和那金黄的橙子瞬间褪色、模糊、扭曲……恍惚间,老弟指缝里那点湿润的黑泥,变成了雨后沙坑里粘稠冰冷的泥浆……
午后的阳光不再是窗外懒洋洋的斑点,而是幼儿园旧木窗外泼洒进来的、带着尘埃飞舞轨迹的巨大光柱,灼热地烘烤着黏腻浑浊的空气,混杂着廉价水彩颜料、汗水和湿木头腐朽的气息。
屋顶的几根吊扇呼啦作响,身后磁带收录机轻快的歌声绕着房梁打起了卷。
孩子们的尖笑声、积木倒塌声、老师疲惫的喊声,如同隔着厚重的毛玻璃嗡嗡作响。角落的阴影里,小小的顾安蜷缩着,像一粒被遗忘的尘埃。
视线猛地聚焦,对着另外一个角落。
那个穿着浅蓝色小裙子的身影,像一道干净的光束穿透了浑浊。
沈知微狼狈地半趴在沙坑边的泥水里。浅蓝色的裙摆浸透了黑黄的泥浆,污泥沾满了她白瓷般的小脸和手臂。她挣扎着撑起上半身,漂亮的琥珀色眼睛里蓄满了摇摇欲坠的巨大泪水和惊惶,失措地望着那个将她撞倒的得意男孩。
一道刺眼的电流猛地窜过小小的脊背!
“放开那个女孩!”顾安幼稚的声音大喊道,肢体跟着下一步动作。
身体像颗沉默的炮弹,顾安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狠狠撞在那个男孩的腰侧!
“啊!”男孩猝不及防,肥胖的身体失去平衡,狼狈地摔了个屁墩儿。
世界瞬间死寂,所有嬉闹冻结……
无数道惊愕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顾安身上,也打在泥水中抬起脸的沈知微身上。他僵在原地,胸腔里心脏擂鼓般狂跳,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衣衫,不敢看沈知微那双盛满泪水、此刻却映着自己倒影的眼睛。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像被烫到一样,一头扎回墙角那片冰冷熟悉的阴影里,几乎耗尽所有力气,把滚烫的脸颊死死埋进膝盖。
一天一夜,角落冰封。
又是午后,阳光慵懒地挪移。
一串轻快又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哒哒哒踩过水泥地板,穿透那片喧嚣,目标明确地朝他所在的角落奔来。
他下意识缩紧身体,像只受惊的刺猬。“昨天的麻烦来了?还是老师?”顾安心里明显不安。
脚步声在咫尺停下,一小片带着暖意的阴影笼罩下来。
他迟疑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
视线里,是沈知微的脸。她换了一条干净的鹅黄色小裙子,阳光跳跃在她蓬松的发梢。昨天的泥泞荡然无存,脸颊白净如细瓷。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睛微微弯着,专注好奇地看着他,嘴角抿着一个羞涩的、安静的小小弧度。
她的两只小手费力地捧着一个鼓囊囊的东西,紧紧捂在鹅黄色的小裙兜前。她蹲了下来,小小的膝盖几乎碰到积灰的地板。接着,她小心翼翼地从裙兜里掏出一个金灿灿、圆滚滚的果实,那是一颗饱满硕大的橙子!午后的阳光贪婪地扑上去,在那光滑饱满的弧形表面上折射、跳跃,形成一片温暖流动的金色光晕!
一股霸道鲜活、带着泥土和枝叶汁液般蓬勃气息的橙香,瞬间撕裂了角落所有的腐朽阴霾!
她双手捧着它,像捧住整个世界的光源,努力地往前递。
“喏,”她的声音清脆得像冰凌敲击,带着午睡初醒的微哑,清晰地撞击着他的耳膜,“给你,‘哦润吉’!”
“哦润吉”。
顾安心里疑惑:“这不是橙子吗?怎么有人叫它哦润吉?”
“我爸爸说它就叫,嗯,好像叫英语就是哦润吉。”女孩子解释道。
顾安内心深处那片荒芜冻土的万年坚冰,被这毫无预兆的生命光束和汹涌橙香狠狠撞击,发出震耳欲聋的碎裂声!
他的目光艰难地从她明亮的眼睛,移到那双捧住橙子的小手上……迟疑着伸出手……
“哗啦!”
清脆的纸页翻飞声猛地炸响!
顾安瞬间回神,眼前沈知微捧着金黄橙子的影像和那浓烈的橙香如同退潮般急速消散。
老弟顾峰不知何时已经凑得很近,正试图把那个沉甸甸的“哦润吉”直接塞进他手里。动作太大,手肘一下子撞翻了顾安摊在凉席上的记事本!散开的活页替芯纸哗啦啦滑落,有几张飘到了地上。
“啊!哥对不起!”顾峰吓了一跳,赶紧缩回手,橙子差点掉下来,他慌忙用两只手捧住,无辜又慌乱地看着顾安。
嘴里叼着的笔杆不知何时落了下来,在替芯纸上滚了一小段,留下一条淡淡的墨痕。
窗外,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嘶吼着,粘稠的八月热浪重新裹挟上来,将屋里屋外蒸得密不透风。凉席的粗糙纹理清晰地硌着手臂,汗湿的皮肤黏在上面。
金黄的“哦润吉”还在老弟手里,那股霸道清冽的橙香却仿佛融进了空气的每一个分子里,更加鲜活地萦绕在鼻尖。
顾安怔怔地看着老弟捧着的橙子,又低头看了看散落在地和凉席上的替芯纸,舌尖似乎还残留着某种幻觉般的、鲜明锐利的橙皮酸涩。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去接橙子,而是轻轻揉了揉老弟汗湿刺刺的头发。
“没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颗金黄的果实上,心底某个冰封的角落似乎淌过一丝温热的溪流,“这个‘哦润吉’……很香。”
他松开揉着老弟头发的手,弯腰,慢慢捡起散落的稿纸。指尖拂过纸面,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阳光和橙香的味道。他重新拿起笔,笔尖悬停在空白处许久,终于落下。这一次,不再是一片空白,一行字迹清晰地出现在纸上:
“记忆深处那颗金黄的‘哦润吉’,裹着阳光的味道,在老弟汗湿的手心里,又一次凿开了那道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