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尾巴,汕市的太阳像只烧红了的铁熨斗,毫不留情地熨烫着大地。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蝉在老榕树上扯着嗓子嘶鸣,那声音仿佛被热浪煮过,粘在树叶上甩不掉。
顾安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老凤凰,“嘎吱嘎吱”地驮着老弟顾峰,穿过被晒得发软、几乎要渗出油光的石板路。
风里裹着晒谷场干燥的尘土味、稻田蒸腾的湿热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咸腥,那是海在不远处喘息的气息。他们的目标,是临村东头毛小易家那棵歪脖子龙眼树下的荫凉。
车刚在树影里停稳,一股极具辨识度的“异香”便蛮横地撞进鼻腔。
“哥!好臭啊!像……像臭袜子掉进泔水桶了!”顾峰的小脸瞬间皱成了苦瓜,捏着鼻子,眼睛却忍不住好奇地往院子里瞄。
顾安却深深吸了一口,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这霸道的气味,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他前世记忆的闸门,金黄油润的果肉,入口即化的绵软香甜,那极致的味蕾冲击……还有,那个改变了零售规则的地方:东来。在那里,榴莲不再是盲盒,而是明明白白地展示给你看,肉有多少,核有多大,像一场公开的盛宴。
“臭?这可是水果之王的‘香水’,闻着臭,吃着香,等下你就知道了!”顾安笑着揉了揉老弟刺猬似的短发。
毛小易像只灵活的猴子从堂屋窜了出来,高高的身影带着雀跃:“顾安!小峰!快来!我爸搞了个大宝贝!”他指着院子里停着的摩托车后座,“榴莲!水果之王!我爸说老贵了!”
院子里,毛小易的老爸毛建兴正小心翼翼地从摩托车后架解下一个被旧报纸裹得严严实实、外面还套着绿色网兜的大家伙。他黝黑的脸上汗珠滚落,却咧着嘴,带着一种“淘到宝”的得意。
毛小易的老妈陈沐娴系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手里拎着把厚重的菜刀,站在厨房门口,眉头微蹙:“老毛啊,这东西的气味可真够劲的,灶公老爷都要被熏得打喷嚏了!”
层层包裹褪去,榴莲的真身显露。它像个沉甸甸的、披着黄金刺甲的将军,圆润饱满的身躯稳稳当当地立着,每一根尖锐的刺都闪烁着硬朗的光泽,在炽烈的阳光下显得威风凛凛。
那股气味更加浓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顾峰躲在哥哥身后,小手紧紧抓着顾安的衣角,又怕又馋。
“来来来,开宝了!”毛建兴显然也是头一回,带着点探险的兴奋,拿起菜刀,在榴莲底部寻找着天然的裂缝。那里有几处星星点点的凸起,像凝结的奶油尖尖。
“咔嚓——!”
一声沉闷而有力的裂响,宣告着宝藏的开启。
瞬间,一股更加醇厚、霸道、带着浓郁奶香的甜味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散了之前略显刺激的“臭”气,铺天盖地地席卷了整个院子。裂开的榴莲壳内,是令人惊叹的景象!金黄色的果肉饱满得几乎要撑破内壁,像一枚枚裹着丝绸的、沉甸甸的金元宝,紧紧地挤在厚实的白瓤里,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醉人的甜香。那肉量之多,多到果壳几乎成了薄薄一层外壳,每一房果肉都鼓胀圆润,边缘挤压着裂开的壳壁,仿佛在无声地炫耀:“看,我多实在!”
“哇塞!这么多肉!”顾峰的眼睛瞪得溜圆,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刚才的嫌弃早被这“金元宝”冲到了九霄云外。
毛建兴黝黑的脸上笑开了花,露出一口白牙:“哈哈!好家伙!老毛我这是撞上‘报恩榴莲’了!”
陈沐娴一看这金灿灿、肉鼓鼓的景象,眉间的褶皱瞬间被惊喜抚平:“哎哟喂!真争气!快快快,老毛,都弄出来!小易,拿那个大脸盆!小安,小峰,别站着了,快过来!”
毛小易最是积极,端着一个洗得亮亮的大脸盆就冲了过来。毛建兴小心翼翼地用刀尖和手配合,将那些肥厚金黄的果肉一块块剥离。毛小易负责接住,他眼疾手快,立刻挑了一块最大、最饱满、形状最完美的,直接塞到顾峰手里:“小峰,拿着!这块最靓!快吃!”
顾峰捧着这块沉甸甸、黄澄澄的“巨型奶油布丁”,浓郁的甜香直往鼻子里钻。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绵密、柔软、极致的香甜裹挟着一丝奇妙的回甘在口腔里瞬间爆发,他幸福得眯起了眼,含糊地嘟囔着:“哥!好吃到飞起!比……比微微姐从镇上带的奶油蛋糕还香!又滑又甜!”
“真是个小馋鬼,你微微姐要知道了,下次就不给你带了。”顾安打趣道。
“好了,好了,顾安别吓你弟弟了。”毛小易递过来一块。
顾安接了过来,鼻子动了动,轻轻咬上一口,那熟悉的口感瞬间激活了前世的味觉记忆。软糯如脂,甜香浓郁,带着独特的纤维感和悠长的回味……
他一边享受着这纯粹的美味,一边看着眼前这热闹温馨的一幕:毛叔满足地笑着,陈姨热情地催促着,小易忙着分发,老弟吃得满嘴流油。
看着毛建兴和陈沐娴脸上那份“中大奖”般的喜悦,顾安的记忆闸门再次打开。前世在东来,榴莲是现场剥开的,果肉的品质、出肉率、是干包(果肉干爽)还是湿包(水分过多)都一目了然,顾客看得清清楚楚,买得明明白白。而现在,一零年的夏天,在小镇上买一个带壳的榴莲,那纯粹是一场豪赌!全凭经验和虚无缥缈的运气,像极了赌石。一刀下去,是惊喜还是惊吓,天知道!
“毛叔,您这眼光绝了!标准的‘报恩榴莲’!”顾安由衷地竖起大拇指,同时拿起一块空壳,“您看,这形状,浑圆饱满像个球,这种果形里面的肉房常常又多又整齐。”他指着壳上那些相对圆钝、顶尖有些发黄甚至带点褐色、摸上去不那么扎手反而有点“奶油感”的刺,“看这些‘奶油尖’,越多越明显,说明里面熟得透,甜度高,香气足。”他又轻轻晃了晃手里的壳,“还有,买之前可以这样轻轻摇一摇,如果感觉里面果肉有点松动感,像在壳里有活动空间,那基本也是熟了的表现。当然,最靠谱的还是闻这个香味,熟透的榴莲,香味是浓郁醇厚的甜香,不是那种生涩的或者带酒精味的怪味。”
毛建兴正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小块榴莲肉往嘴里送,闻言一愣,随即眼睛亮了:“哦?还有这么多讲究?小安你懂得可真多!我就看着它个头大,形状圆,刺看着也够‘老’,就挑了它。”他吐出一口烟,感慨道,“现在买这玩意儿,可不就是赌嘛!贵得要死,一刀下去,里面是肉是壳,是干包,还是湿包,或者更倒霉碰上‘死包’(硬邦邦不熟),全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像今天这个,真是祖宗保佑了!”
就在这时,一直埋头啃第二大块榴莲肉的顾峰,抬起吃得像小花猫一样的脸,大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困惑和崇拜,奶声奶气地问:“哥, 你咋知道这些的呀?榴莲这么臭,你又看什么报纸?上面还教人怎么挑它?” 他印象里,哥哥跟他一样,也是第一次闻到这“臭袜子和泔水桶”混合的味道。
顾安心里咯噔一下。重生带来的知识一不小心就说多了,差点露馅。幸好他反应极快,脸上露出一副“这有什么奇怪”的表情,顺手拿起旁边石凳上一张用来垫着放榴莲壳的、沾了点榴莲汁的旧报纸。
“喏,就这上面看的啊。”顾安用沾着点金黄果肉的手指,随意地点了点报纸的某个角落,仿佛那里真的印着科普文章似的,“好像是……上个月还是什么时候,有个专门讲水果的栏目,登过一篇介绍榴莲的。说现在大城市里有钱人都流行吃这个‘水果之王’,还专门教了怎么挑到肉多核小的‘报恩榴莲’,叫什么‘望闻问切’来着?哦,不对,是看形状、看刺尖、摇一摇、闻香气。喏,就跟刚才我说的一样。” 他把报纸抖了抖,煞有介事地指着空白处,“就这,写了一大段呢,还有图!我那天闲着没事翻报纸,正好看到了,觉得挺有意思就记住了。”
顾峰凑过去,盯着哥哥指的那片空白处,上面只有油墨印的新闻标题和几滴榴莲汁。他似懂非懂,但还是选择相信无所不能的哥哥:“哦!哥哥你看报纸真认真!连这个都记住了!” 大眼睛里的崇拜光芒更盛了。
毛小易也凑过来瞄了一眼报纸,虽然啥也没看出来,但他对省城的东西充满向往:“哇塞,省城的报纸连这个都教?厉害了!难怪顾安懂这么多!下次我爸要是再去镇上买,顾安你可得跟着去当军师!”
顾安松了口气,赶紧把报纸放下,顺手揉了揉老弟刺猬般的短发,把他头发都揉得沾了点榴莲香:“那是,下次毛叔要买,叫我一声,保管挑个比今天还‘报恩’的!” 他成功地用“省城报纸”这个在乡村孩子眼中代表着权威和新鲜知识的来源,把重生带来的“未卜先知”圆了过去。
陈沐娴手脚麻利地把最后几块金黄的果肉剔出来,堆在已经冒尖的搪瓷盆里,白花花的果肉衬着锃亮的白盆,格外诱人。她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食啦!就你话多!”转头看向顾家兄弟时,脸上瞬间堆满了笑,不由分说地把盆里两块最大、肉最厚、色泽最金黄饱满的榴莲肉捞起来,硬塞到顾安和顾峰手里:“食多一块!小伙子长身体!小易,给小峰你那块大的!”她说着,又顺手拍掉毛建兴想去拿盆里另一块好肉的“烟手”,“你洗手没?食你手上那块先啦!”自己却只捡了块小些的,边角上还带着点壳上白瓤的肉。
毛小易积极响应老妈的号召,立刻又挑了一块形状完美的塞给顾峰:“小峰,给!这块也超甜!”
小小的院子里,榴莲那霸道又甜蜜的香气,与夏日的燥热、龙眼树的绿荫、此起彼伏的蝉鸣搅拌在一起。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跳跃的光斑,落在孩子们沾着金黄果肉的脸上,落在毛家夫妇那毫不掩饰的、如同这“报恩榴莲”般丰厚实在的淳朴笑容上。
在这个信息尚不透明的十年前乡村夏日,一个重生灵魂带来的小小“天机”,小小知识,借着“报纸”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媒介巧妙着陆,和一个用最饱满金黄的果肉真诚“报恩”的榴莲,共同酿出了这个暑假最浓烈、最甜蜜的滋味,深深烙印在每个人的记忆里。
顾安悄悄松了口气,咬了口香甜的果肉,心里念叨:看来以后“超前”知识得悠着点,多找点“报纸”当掩护才行。
榴莲的馥郁甜香在院子里经久不散,像一层甜蜜的纱幔笼罩着每个人。金黄的果肉被一扫而空,只剩下几块空壳散发着余韵。
顾峰和毛小易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脸上糊着黏黏的果肉渍,像两只偷吃了蜜糖的小花猫。
“食榴莲饱肚,快点洗手食午饭啦!”陈沐娴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笑意传来。她早已在厨房忙活开了,此刻正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海碗走出来,里面是碧绿油亮的蒜蓉炒空心菜,菜叶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显然是刚从屋后菜园摘下的,散发着清新的植物气息。
客厅中间一张旧方桌上已经摆开了阵势。毛建兴搬出了一小坛自家腌制的咸菜,乌亮油润,咸香扑鼻。旁边是一碟色泽金黄的煎咸鱼,鱼皮煎得焦脆,鱼肉紧实咸鲜,是极好的下饭菜。桌子中央是一大碗豆酱焖豆腐泡,胖嘟嘟的豆腐泡吸饱了咸香浓郁的酱汁,看着就十分诱人。最硬的菜是酸菜猪肉煲,金色的酸菜和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在瓦煲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浓郁的咸香味霸道地扩散开来,与榴莲的甜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又和谐的乡村烟火气。
“来来来,小安,小峰,快坐!”陈沐娴麻利地摆好碗筷,一人盛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大米是娘家田里种的早稻,煮出来粒粒分明,散发着朴实的米香。
“哇,好香啊!”顾峰吸了吸鼻子,肚子适时地咕噜叫了一声。刚才的榴莲再香甜,终究是水果,这扎实的家常饭菜香气才是真正勾动食欲的钩子。
“小峰,试试这个猪肉!”毛小易抢先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炖得软烂入味的五花肉放到峰峰的碗里,“我妈做的酸菜猪肉最好吃了!”
“小峰多吃点菜!”陈沐娴几乎同时伸出筷子,夹了一大撮碧绿的空心菜放进顾峰碗里,堆得像座小山。接着,她又夹起一大块吸饱了酱汁的豆腐泡,放进顾安的碗里,“小安,食豆腐泡,够味!你正长身体,要食多点饭!”
顾安连忙道谢:“多谢陈姨!好丰盛啊!” 毛建兴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米酒,夹起一小块煎咸鱼,抿了口酒,“滋溜”一声,脸上露出惬意的神情:“小安,小峰,当自己家,不用客气!快食!”
午饭的气氛变得热烈起来。顾峰对那碟黑乎乎的咸菜有些犹豫,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小根放进嘴里,立刻被那极致的咸鲜和独特的发酵风味冲击得皱了下眉,但随即又觉得下饭很过瘾,小口扒着饭。 “哥,这个咸咸的菜配饭好奇怪,但又有点好吃!”他小声跟哥哥分享新发现。
顾安笑着点头,前世的记忆里,这种朴实的咸鲜风味是工业化调味品难以替代的乡愁。他夹起那块油亮的豆腐泡,咬一口,浓郁的豆酱咸香和吸饱的汤汁瞬间在口中爆开,配着松软的米饭,是简单至极的美味。
毛小易吃饭很豪爽,扒拉几口饭,就往嘴里塞一大块咸鱼,嚼得嘎嘣响。陈沐娴则像只不知疲倦的啄木鸟,目光不停扫视着顾安和顾峰的饭碗,只要看到碗里的菜矮下去一点,立刻就用公筷补上一大勺酸菜猪肉或者空心菜。 “小峰,再食多块肉!” “小安,食菜啊!”
她的热情如同无形的网,将两个孩子牢牢罩在温暖的关照里。顾安看着碗里堆得冒尖的菜肴,再看看桌上丰盛的家常味道,又瞥见毛小易碗里其实并没有比他多多少肉,陈沐娴总把最好的第一时间夹给客人,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份朴实无华却又极其用心的款待,远比后世那些精致的餐厅更让人动容。
阳光透过铁门前的空洞,在饭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屋外,蝉鸣依旧,夹杂着远处几声模糊的犬吠。屋内,碗筷轻碰的声音,孩子们的咀嚼声,毛建兴偶尔满足的啜酒声,陈沐娴关切的叮嘱声,还有那酸菜猪肉煲持续发出的小小“咕嘟”声,共同奏响了一曲充满生活气息的乡村午间交响曲。
榴莲的奢侈甜蜜是意外之喜,而这顿热气腾腾、用料实在的家常饭菜,则像毛小易家的那份心意一样,质朴、温暖,饱含着浓浓的乡土情谊,熨帖着肠胃,也温暖着重生少年顾安的心。
他知道,多年以后,他或许会尝遍山珍海味,但这顿在歪脖子龙眼树下、伴着榴莲余香和酸菜咸香的午饭,将成为他记忆深处最珍贵、最有味道的片段之一。
那是属于童年、属于乡村、属于真诚情谊的,永不褪色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