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泥浆瞬间灌进领口、袖口,黏腻如同无数条冰冷的舌头舔舐上来。顾安挣扎着想爬起,手掌按在一片碎石上,划开火辣辣的口子。
大雨倾盆,顾安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家……
“安仔……你没事吧?”母亲李云娇紧张道。
顾安触电般缩回自己沾满污泥流血的手,喉咙干涩地挤出两个字:“没事。” 脸颊烧得比掌心的伤口还要烫。当时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不敢再看母亲一眼,像个溃败的士兵。
那一夜,顾安裹着湿冷的衣服和更湿冷的心事入睡。半夜,骨头缝里开始渗出寒意,牙关止不住地打架,仿佛有冰块在血液里流动。天快亮时,高热像突然泼洒开的滚油,席卷全身,意识被烧得模糊扭曲。顾安在滚烫的荒漠里跋涉,喉咙干裂如焦土,耳边是母亲变了调的哭喊,还有父亲沉重如铅的叹息。他们模糊的影子在昏黄的灯下晃动,压低的争执如同断断续续的风穿过破败的窗棂:
“……砸锅卖铁也得凑……”
“……沈家二叔说……能借二十……”
“……不够……还差多少?”
“……单子上写着……两百零三块七角……” 母亲李云娇的声音被绝望拧成了一根细线,脆弱得快要绷断。
无数个夜晚与白昼在昏沉中黏连着滑过,直到某一刻,一道清泠的声音像冰棱刺破了混沌的燥热迷雾:“……安哥哥?阿姨,他好些了吗?这是我……攒的……”
“你走开!”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凄厉,却又强压着颤抖,“丫头,你走!别再来了!我们家安仔……受不起!”
接着是门被轻轻带上的声响,像一声沉重的叹息。然后,是母亲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
几天后,顾安在一种奇异的、消毒水与灰尘混合的寂静中醒来。虚弱得像一片被水泡过的纸。床头柜上,压着一叠崭新的钞票,用一根褪了色的红头绳仔细捆着,散发出淡淡的、新印刷品的油墨味。钞票旁边,放着一个粗糙的土红色陶罐,罐口蒙着白布,一缕熟悉的酸香幽幽弥漫出来——是沈家特有的腌酸咸菜的味道。
“妈妈,哥哥醒了!”顾峰兴奋地对着李云娇说道,母亲背对着顾安坐在小凳上剥豆子,肩膀绷得像一块石头。听见动静,她没回头,只是剥豆子的手指停住了,指甲深深掐进饱满的豆荚里。
“钱,”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是沈家那丫头放下的,你生病住院那段时间,她来过几回 ,钱从门缝底下塞进来的。”她顿了顿,剥豆子的声音又响起来,又快又急,豆子噼里啪啦地砸进搪瓷盆里:“账……妈记着呢。一笔一笔,都记着。”
她终于慢慢转过身,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目光却异常锐利,“安仔,往后……别再去招惹沈家的姑娘了。两清了。咱家……还不起别的。” 她弯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沉甸甸的红布袋子,解开绳结,哗啦啦倒出一堆新旧混杂的硬币,大多是深褐色的五分,灰扑扑的一角。“你爸的和我,”她指着那堆微薄的金属,“还有你三个叔伯,凑的零头。沈家的整钱,在这里。”她从怀里掏出那叠用红头绳捆着的崭新纸币,压在枕头底下最深处,像是在藏匿一个巨大的、沉甸甸的耻辱。“一粒米,一滴汗,总能还清。”
又一年又三年。
三年后的盛夏,阳光烫得如同融化的金汁,肆意泼洒在无边的田野上。沉甸甸的稻穗低垂着头颅,挤挤挨挨,在热风里掀起连绵起伏的金色波涛,发出沙沙的私语。空气里蒸腾着稻谷干燥的甜香和泥土被晒透的气息。
顾安弓着腰,锋利的镰刀在手中划出一道道银亮的弧线,汗水蛰得眼睛生疼,顺着脖颈蜿蜒而下,在脊梁沟里汇成滑腻的小溪。粗糙的稻叶边缘像无数细小的锯齿,在手臂和小腿上留下纵横交错的红痕。
不远处的田埂上,一个稻草人歪戴着破草帽,僵硬的手臂伸向天空,像在无声地控诉这无休止的灼晒。几只贪嘴的麻雀围着它上下翻飞,发出琐碎的争吵。
突然,麻雀们扑棱棱惊飞四散。
身后,响起稻穗被轻柔拨开的簌簌声,像是有人赤脚踏过这片滚烫的金色地毯。顾安心头猛地一撞,镰刀割裂空气的轨迹瞬间偏移,锋刃划过紧握稻秆的左手食指。
“嘶——”
一线细细的、鲜红的血珠立刻沁了出来,挂在黝黑的皮肤上,醒目得刺眼。
“要创可贴吗?”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穿透三年时光壁垒的箭矢,带着旧雨季潮湿的泥腥气,带着病房里消毒水冰冷的气味,带着枕下那叠新钞沉默的压迫。它像一粒滚烫的炭火,猝然掉进顾安平静了三年的心湖。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在了脊背上。顾安极其缓慢地直起早已酸痛僵硬的腰,骨骼发出沉闷的轻响。汗水糊住了视线,眼前晃动着一片晃眼的金黄光斑。烈日灼烧着皮肤,天地间一片静寂,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视野终于勉强聚焦。她就站在几步开外,站在稻草人投下的、扭曲晃动的阴影边缘。
不再是记忆里纤尘不染的白毛衣或鹅黄裙衫。她穿着白色短袖衫和浅蓝布裤,布料有些宽大,被风鼓起时,像一只停驻在稻浪上稍憩的鹤。裤脚卷到小腿肚,沾着新鲜的泥点。怀里抱着一个磨了边的速写本,露出的指关节比从前更显修长,也透出一种书卷气的苍白,像是久未触及阳光的宣纸。
镇上的孩子总会被家长培养几个兴趣爱好,搬到镇上之后,母亲楚芳芳给沈知微报了速写班。
几缕被汗水濡湿的黑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发梢上还粘着几颗细小的、金黄的稻屑。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她身上,那张脸似乎褪去了几分少女的圆润,轮廓更显清晰,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得如同山涧深潭,此刻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静静地落在我流血的手指上。
喉咙像是被烈日烤干的河床,龟裂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气流都堵在胸口,鼓胀着,带来一阵尖锐的闷痛。手指上的伤口还在细微地跳痛,血珠子凝聚、拉长,终于不堪重负,滴落在脚边金黄的稻茬上,砸开一小团深暗的颜色。
她向前挪了半步。影子向前延伸,如同一小片骤然降临的荫蔽,恰好覆盖住顾安受伤的手指和那滴刺目的血。
“我在画夏收。”她轻声说,像是解释自己的出现。指尖翻开速写本,随着动作,几颗饱满的稻粒从书页里滚落出来,掉进泥土。翻开的纸页上,用铅笔勾勒的正是眼前这片翻滚的金涛,构图中心,是那个歪戴破草帽的稻草人。炭笔涂抹得浓淡相宜,稻草的质感仿佛触手可及。然而当我的目光掠过稻草人那张被草帽遮挡了大半的脸部轮廓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那草帽下模糊勾勒的人脸侧影线条,那微微抿起的唇角弧度……分明是顾安!甚至稻草人空荡荡的胸前,被炭笔浓重地强调出的一颗充当纽扣的圆形痕迹,边缘都带着一道细微却熟悉的裂痕纹路——那是三年前他摔倒时,白衬衫第二颗扣子特有的裂纹!
风猛地掠过田野,掀起更大的金色浪涌。稻草人头上那顶破烂的草帽也被风掀飞,像个失控的轮子,翻滚着跌进深深的稻浪里,瞬间消失不见。远处隐约传来母亲焦急呼唤顾安名字的声音,呼唤声被热风吹得断断续续。
顾安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手猛地伸向腰间那个磨得发亮的旧红布袋——里面是三年来一枚枚攒下的、准备偿还的钱币,还有那枚始终未动的、带着体温和无数辗转难眠夜晚汗水的一角硬币。粗糙的布面摩擦着指尖未愈合的伤口,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一只微凉的手却更快地覆了上来,轻轻按住了顾安颤抖的手腕。她的掌心带着铅笔的灰迹,像初晨草叶上的薄霜。
“别找了。”她的声音很轻,目光垂落,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两弯小小的、颤动的阴翳,“那年……那张压在药费单最底下的零钱……”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字句,又像在回溯遥远的记忆,“是我攒了三年的冰棍钱。”
这句话如同一道无声的霹雳,在顾安脑中骤然炸响!无数个被高烧和羞愧扭曲的病房日夜,母亲压抑的哭泣,父亲沉重的背影,那叠崭新纸币带来的巨大屈辱……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此刻找到了一个荒谬而灼痛的源头。原来那些压垮少年脊梁的“恩情”巨石之下,埋着的不过是另一个少女小心翼翼积攒的、沾着也许同样微小心事的清凉甜蜜。
搞定了速写,沈知微给农忙的乡里人递水送清凉,险些要摔倒还好顾安及时出手。
风更大了,裹挟着浓郁的稻香,掀起沈知微的衣衫,也撩动顾安额前被汗水浸透的乱发。她轻轻抬起覆在顾安腕上的手,指尖沾着一点我手上的血痕和泥土,却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力度,轻轻拂过我掌心那些经年劳作磨出的、如同刻印般的粗糙厚茧。那微凉柔软的触感,仿佛在擦拭一块蒙尘太久、几乎被遗忘的旧年月光。
远处母亲的呼唤声近了,带着庄稼人特有的穿透力。她像是被惊动的鹤,迅速抽回手,将速写本紧紧抱在胸前,仿佛那是抵御一切的盾牌。深深看了顾安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歉疚?怀念?还是某种更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然后她利落地转身,衣衫瞬间被身后磅礴的夕阳染透,流淌着熔金般的光芒,刺眼得让我瞬间想起三年前病房里,她转身离去时衣角那最后一抹、未被尘世揉皱的纯澈明亮。
当顾安终于能低下头,摊开一直紧攥的、布满汗水和血迹的左手掌心时,那枚被体温焐得滚烫的一角硬币,边缘早已深深嵌进了皮肉之中,留下一个清晰的、带血的圆痕,像一颗凝固在掌纹里的、沉默的第三十三枚月亮。
“谢谢你的创可贴,微微!”顾安真诚道。
“安哥哥,谢谢你又一次护住了我。”沈知微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轻声在顾安耳边说道。
那一天,顾安再一次羞红了脸。
两世水泥封心四十多年,啪的一声,出现了裂缝,顾安你还是被拿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