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韩圣子，失敬。”叶倩倩眉眼间的恬淡如静水无波，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她声音温婉，却似初春薄冰，带着清晰可辨的疏离，“萍水相逢，名讳不足挂齿。圣子还是快些去寻那手巾的真正主人吧，想必失主该着急了。”
这明显的婉拒，非但没让韩谦玉退却，反而像是一颗火星落入了沉寂的油盏，瞬间点燃了他眼底一抹极淡却灼人的兴味与征服欲。身为天衍圣教圣子，见过的女子如过江之鲫，平日里大多都对他倾慕仰望，敬畏有加。似叶倩倩这般，明明修为身份不及，却淡然疏离，甚至隐隐带着推拒的，倒是头一遭遇见，新鲜得很。
“姑娘此言差矣，”韩谦玉朗声一笑，声如润玉。他竟不等二人邀请，极为自然地一撩月白锦袍的下摆，动作行云流水，径直坐在了桌旁那张空着的梨花木椅上，“缘分二字，最是妙不可言。今日既与二位姑娘同坐这圣霖楼，便是冥冥中自有牵引。那方手巾，或许只是个引子，指引韩某来此与二位相识。若是就此错过，岂非辜负了天意？”
韩谦玉这一坐，姿态闲适从容，仿佛本就该是此间座上客。站在一旁的侍女晓佳见状，脸上掠过一丝为难，樱唇微张，但见韩谦玉神色自若、气度不凡，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得悄悄退后几步，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与韩谦玉一同前来的几名华服青年，则互相交换了一个玩味的眼神，在邻桌悠然坐下，摆出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冰璃周身的气息似乎随着他的落座而更冷了几分，四周温度都仿佛下降了些许。黛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纤长的手指端起面前的青瓷茶杯，送至唇边轻轻抿了一口，目光却已掠过韩谦玉，投向窗外熙攘的街景，显然不欲与此人多言。
叶倩倩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无奈，如蜻蜓点水，转瞬即逝。她心知此人难缠，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无可挑剔的温婉浅笑，并未再出言驱赶，算是默许了他的存在。但这默许，更像是一种不予置评的冷淡。
“二位姑娘，恕韩某冒昧，不知……”韩谦玉笑容可掬，再次开口，试图打开话匣。
“韩圣子若自知冒昧，便请离开。”一个清冷如冰碎的声音骤然打断了他，是冰璃。她依旧望着窗外，连眼角余光都未曾扫过来，“我们对你，并无兴趣。”
韩谦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握着象牙骨折扇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眸底深处一丝不悦如乌云骤聚，但终究是城府极深之人，竟硬生生将这口气压了下去，反而侧首，向邻桌同伴递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眼神。
“这位姑娘何必动气？我等并无恶意，只是见二位风姿不凡，心生结交之念。谦玉兄不仅是天衍圣教年轻一辈的翘楚，修为高深，更是风雅之士，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之道，可谓样样精通，冠绝同侪。”先前开口的那名青衫青年立刻会意，笑着打圆场。
此话一出，其余随行人员赶忙纷纷附和，赞誉之词不绝于耳。韩谦玉这才面色稍霁，轻摇折扇，口中谦逊道，“不敢，不敢，诸位兄台过誉了。”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叶倩倩，带着几分自得。
冰璃看着这如狗皮膏药般甩不脱的韩谦玉，心中厌烦已达顶点。她素来不喜这等纠缠，更厌恶对方那隐含优越感的目光。只见她眸中寒光一闪，周身气息骤变，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冰蓝色的灵力如潮水般破体而出，无声无息却重若千钧，直向韩谦玉压迫而去！雅间内的杯盏表面，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起一层薄薄的白霜。
“姑娘何必动怒？”灵力压下的一瞬，韩谦玉身上同样涌起一股柔和中正的力量，如春风化雨，将那凛冽的寒气悄然化解。他脸上温润的笑容不变，眼中却多了几分讶异与了然，“想不到姑娘年纪轻轻，修为竟已臻至元婴期，不过…”
韩谦玉话音一顿，不再隐藏自身修为，一股比冰璃更加强横凝实的灵压沛然涌出，虽然控制在方寸之间，却稳稳地将冰璃的威压抵消散去，显示出游刃有余的掌控力。“韩某不才，也恰在元婴之境，或许比姑娘……略胜半筹。”
“灵力精纯，寒意彻骨，带有北海特有的凛冽之气……这是北海冰宫的玄冰寒气。不知二位姑娘，是北海冰宫三宫之中，哪一宫的高足？”韩谦玉目光灼灼地看向冰璃，缓缓道出她的来历，眼眸深处，一丝疑惑闪过，似乎对在此地遇到北海冰宫弟子感到意外。
“师姐！”见冰璃柳眉倒竖，周身灵力再次激荡，显然就要动手，叶倩倩急忙伸出玉手，轻轻按在冰璃的手腕上，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韩圣子，方才听闻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小女子不才，亦粗通音律，不知圣子可有兴趣，与我比试一番？”叶倩倩转而看向韩谦玉，语气虽依旧保持礼节，却比方才冷硬了几分，温婉之中透出坚定。
“哦？”韩谦玉眉头一挑，大感意外，随即兴致更浓。他自恃音律造诣极高，正愁无处展示，“叶姑娘想如何比试？”
“简单。”叶倩倩声音清朗，刻意提高了音量，引得楼内更多宾客侧目，“你我各演奏一曲，乐器自选，主题不限，由此间诸位同道评判高下，公平公开。若小女子侥幸胜了，”顿了顿，明眸直视韩谦玉，“便请韩圣子带着你的人，即刻离开，此后不再叨扰我姐妹二人。”
韩谦玉闻言，眼中精光一闪，折扇“啪”地合拢，笑道，“有趣！若是在下胜了呢？”
“若圣子胜了，”叶倩倩毫不犹豫，“我姐妹二人，可各应圣子一事，只要不违道义，不逾底线。”
“好！君子一言！”韩谦玉抚掌，“快马一鞭！便依姑娘所言！”他自觉胜券在握，转头对晓佳朗声道：“晓佳，取我的“焦尾”来！”吩咐完毕，又看向叶倩倩，笑容可掬，“比试之前，可否请姑娘告知芳名？韩某总不能一直姑娘姑娘地称呼。”
“冰璃。”
“叶倩倩。”
“叶倩倩……叶间清风，倩影翩然。形声皆美，意蕴双绝。好名字！果真配得上姑娘这沉鱼落雁之姿，空谷幽兰之质。”韩谦玉赞誉之词脱口而出。
此时，晓佳已捧来一张古琴，琴身暗紫，纹路如云。韩谦玉净手焚香，仪态从容，而后端坐琴前，十指轻抚琴弦。
下一刻，淙淙琴音流淌而出。初时如幽涧滴泉，清冷孤高；继而似春江潮水，绵绵不绝；忽而又转如空山鸟语，悠然自得。琴音婉转缠绵，袅袅婷婷，确有其独到之处，回荡在圣霖楼内，引得不少客人侧耳倾听，面露赞赏。
“倩倩，”冰璃闻曲，面色微沉，以传音入密之术对叶倩倩道，“这韩谦玉倒非全然是绣花枕头，琴技确有不俗之处，隐隐有大家风范。你有几分把握？”
“冰璃姐，放心。稍后，我定让他今后听到音律二字，都绕道走！”叶倩倩嘴角微扬，灵动的眸子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同样传音回道。语气中的笃定，让冰璃心中稍安，虽仍有疑虑，但仍然选择相信。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楼内静默片刻，随即响起阵阵赞叹之声。
“韩圣子果然名不虚传！”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啊！”
听得众人的赞叹，韩谦玉志得意满，目光投向一直闭目似在养神的叶倩倩，以为已被自己的琴音所折服，缓声道，“倩倩姑娘，觉得韩某此曲如何？还请指教。”
叶倩倩缓缓睁开明眸，眼中一片平静，无喜无悲，只淡淡吐出评价，“尚可。”既无惊艳，亦无贬低，仿佛在评价一件寻常之物。
“哦？那韩某便洗耳恭听姑娘仙音了！”这平淡至极的反应，让期待看到对方惊叹佩服神情的韩谦玉面色一僵，愠色难以抑制地爬上眉梢，语气已带上了几分不服。
“姑娘，您需要什么乐器？楼内备有瑶琴、玉笛、笙箫……”晓佳上前轻声询问。
叶倩倩轻轻摇头，纤纤玉指在储物戒上一抹，一道流光闪过，怀中已多了一件造型奇特的乐器。琴身曲线优美，梨形共鸣箱，四根琴弦紧绷，正是琵琶。
“这是何物？”韩谦玉从未见过此种乐器，一脸疑惑。
“此物名唤’琵琶’。”叶倩倩淡然答道。
“琵琶？”韩谦玉与周围众人皆露好奇之色，低声议论。
叶倩倩不再多言，怀抱琵琶，端身坐稳，屏息凝神。刹那间，整个圣霖楼都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和那件名为“琵琶”的乐器上。
只见她玉指轻拢慢捻，猛地一划——
“铮！”
一声裂帛般的锐响，打破了寂静！紧接着，急促而富有节奏的轮指如暴雨倾盆，铿锵有力的音符奔涌而出！不再是韩谦玉曲中的风花雪月、小桥流水，而是金戈铁马、沙场秋点兵！
乐声时而急促如马蹄踏碎山河，时而紧张如密鼓催动征程，时而肃杀如寒风吹拂铁衣。一股惨烈、雄壮、令人血脉贲张的战场杀伐之气，随着乐音弥漫开来，瞬间将楼内众人拉入了一个幻象中的古战场！
楼中那些真正懂音律、好音律之人，无不变了脸色，手中的杯盏停在半空，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全身心沉浸在这前所未闻的乐曲之中。
“天哪……这肃杀之意，我仿佛看到了千军万马冲锋陷阵！”
“快看！那位听客竟似有所悟，入定了！”
“此段……悲壮苍凉，似英雄末路，令人扼腕！”
……
乐曲层层推进，高潮迭起，最终在一声决绝的扫弦中，戛然而止！
曲终收拨，万籁俱寂。
圣霖楼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众人仍沉浸在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乐音画卷之中，耳畔似乎还回荡着战鼓号角，心神摇曳，难以自拔。直到一股不弱的灵力涟漪从二楼雅座扩散开来，伴随着一声清越长啸，才将众人从肃穆悲壮的意境中拉回现实。
“多谢姑娘！一曲点拨，助李某突破瓶颈，此恩铭记！”只见那位身着四爪蟒袍的青年骤然睁开双眼，精光四射，周身气息明显强了一截！他长身而起，对着叶倩倩郑重拱手，声音带着激动与感激。
叶倩倩怀抱琵琶，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神色依旧平静。
这时，叶倩倩空灵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一曲已毕，烦请公断输赢。”
“这还有何争议？叶姑娘此曲，意境高远，技法超凡，闻之如临其境，更能助人悟道破境！高下立判，显然是叶姑娘胜出！”蟒袍青年率先朗声道，目光热切地看向叶倩倩，“姑娘，不知此惊天曲作，名为……”
“《十面埋伏》。”叶倩倩朱唇轻启。
“《十面埋伏》！好！好一个十面埋伏！肃杀凛冽，步步惊心！叶姑娘一曲，当真让我等大开眼界，自愧不如！”蟒袍青年连声赞叹，他的话也代表了楼内绝大多数人的心声。
除了韩谦玉及其随之人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外，其余宾客纷纷出声，一致判定叶倩倩获胜。倒非他们不惧天衍圣子威势，实在是两首曲子差距犹如云泥，想违心偏袒，都张不开那个口。
“韩圣子，”叶倩倩目光转向脸色阵红阵白的韩谦玉，轻轻拍了拍似乎仍在愣神的他，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承让了。还请圣子，履行承诺。”
韩谦玉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生平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众目睽睽之下，他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技……技不如人，告辞！”说罢，再也无颜停留，猛地一挥袖，带着满腔羞愤，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随行之人也慌忙跟上，灰溜溜地离去。
在酒楼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直冷眼旁观的李长斌，见到韩谦玉如此吃瘪，几乎要压抑不住笑出声来，肩膀微微耸动。然而，他嘴角的弧度还未完全扬起，一道冰冷且不容抗拒的传音，如同淬毒的冰锥，直接刺入他的识海。
“李长斌，我命令你，不惜代价，将叶倩倩和冰璃二人，“请”回圣教。以你金丹中期修为，催动那道秘术，足以应付她们了。若敢误事，提头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