鄯善黎进门就看见南宫公主正跪坐在蒲团上打坐,桌案上的凤首香炉内,袅袅的烟雾直直地升腾,再左右弯曲,弥漫在整个屋子当中。
这香薰的味道让鄯善黎熟悉且安心。
南宫公主抬起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鄯善黎带血的胳膊,南宫公主看到淳公公,自己已经张开的嘴,张了张,却终究只说了句:“辛苦淳公公了,舍弟怎么没进来坐坐?”
淳公公笑着给南宫公主回礼:“陵翁主正和王爷说话,王爷说今儿就先不进来看姊姊了,我送小翁主安歇好,王爷这就回了。”
“姊姊……”鄯善黎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子,眼睛不敢看南宫公主:“我……是碰巧遇见……遇见王爷的……”
南宫公主叹息一声,“碧痕,你去帮一把淳公公罢。”
碧痕应承着,挑了挑香炉内的烟雾,接着跟着淳公公一起,来到内室,淳公公将鄯善黎轻轻放到床上,拉过被子。
“碧痕,王爷还在等我,这就交给你了。” 淳公公交代完碧痕,与鄯善黎告辞:“小翁主,你好好养伤,奴才告退了。”说完就向宫外走去。
“没问题,淳公公慢些。”碧痕帮鄯善黎摆好舒服的姿势,接着去送淳公公。
躺在自己的床上,鄯善黎忽然才觉得周身酸胀,胳膊也疼了起来。但是心中所想却是刘彻的样子,还有南宫公主欲言又止的面貌,心头左右摇摆搏杀,好生疲累,就连唯一的安慰——父亲的信也丢了……
就在这时,碧痕一溜小跑,冲进屋子,一下子就坐在鄯善黎的床边,给鄯善黎掖了掖被子角,就忙不迭开口:“小翁主,只听闻你姊姊来了,奴婢还好奇呢,你那姊姊长得和你还真是像啊!不过可能因为你有西域的血统,你的鼻子更翘一些,嗯……眼睛也更浑圆……对了,小翁主,这会子怎么你又受伤了?”
“我……”鄯善黎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碧痕压低了声音:“听说你不是暂在韩嫣韩公子那里歇息么?怎么还会受伤?难道是因为今天去接你的姊姊陵翁主受伤的?”
“一言难尽,马车翻倒了。父王的信也丢了……”鄯善黎垂下眼眸,泪花在眼中滚动,接着她拭了拭眼角,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安慰碧痕道:“无碍的,不是很严重。”
“什么?信丢了?”碧痕叹了口气:“小翁主,那是挺伤心的, 盼了多久才有亲人的消息来啊,怎么就丢了?!要是奴婢啊,也得伤心死!”
说着话,碧痕帮鄯善黎拍了拍背:“小翁主,还是看开一些,已经丢了的信也是别无他法。看你伤的不轻,淳公公给了咱们你的方子,说你已经瞧过大夫了?”
碧痕边说边拉着鄯善黎的手背拍了拍:“奴婢会好好照顾你,让你快些好起来的。”
“嗯。”鄯善黎低着眉毛,“碧痕,我忽然想离开皇宫了,这玉楼金阙像是樊笼,不得自由。”
“离开皇宫?碧痕这辈子恐怕都很难离开了,小翁主的话,等你成亲了自然会离开的吧?只是那时候咱们就分开了,想想还真是伤心。”
鄯善黎见她天真烂漫,并不懂得自己的痛苦,也并未多说什么。
碧痕左右张望一番,忽然俯身到鄯善黎耳边:“小翁主,你还不知道吧?栗姬娘娘触怒龙颜,太子刘荣已经被废了。”
“啊,什么?”鄯善黎这几日一直在宫外沉浸在悲伤之中,对宫中之事一概不知,此番骤然听闻这爆炸性的消息,连忙追问:“何时的事情?”
“今儿!陛下已经决定初一就立胶东王刘彻为太子,昭告天下!”碧痕眼神空洞,似乎在看向远方:“王爷也总算得偿所愿了,以后就得称呼为太子殿下了!”
“真的?!”鄯善黎一下坐直了身子,接着又萎靡了下去:“真是好事……恭喜王爷了……”
碧痕还没注意到鄯善黎的表情变化,接着道:“这要是谁嫁给王爷,岂不就是太子妃,未来的皇后!王爷雄才伟略,又相貌堂堂,谁要是能嫁给他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碧痕一边八卦,一边眼中满是艳羡,仿佛心生无限憧憬,笑道:“册封太子这件事听说馆陶大长公主没少吹风给陛下,这次长公主陈阿娇恐怕更要开怀了,她的命怎么就这么好呢!简直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女人了!”
“天底下最幸运的女人……”鄯善黎自顾嘟囔着碧痕的话。
碧痕站起身,眼睛看着天花板,陶醉道:“阿娇的舅父是皇帝,自己的夫君也是皇帝,未来自己的儿子也会是皇帝,你说她是不是最幸福的女人?”
见鄯善黎一直没说话,碧痕才收回目光,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话:“小翁主,我不该提起长公主阿娇的,我是不是说错了话,你……也别难过……”
碧痕轻手轻脚坐到鄯善黎的床边,想起了阿娇曾经对鄯善黎的所作所为,讷讷道:“阿娇长公主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一直对小翁主莫名忌惮和不满……大概是女子嫉妒的天性吧……”
鄯善黎眼神空洞无物,一时仿佛失去了灵魂。
碧痕晃了晃神:“小……小翁主,人各有命……你……你就听南宫姊姊的话,忘了王爷吧。”
忘了王爷吧!这五个字像是千斤大锤,重重砸在鄯善黎的胸口,她眼中荧光闪动,身体好像一时间麻木了一样。
“我答应了南宫姊姊的话,我会做到的!”
鄯善黎说完扭过头,将身体蜷缩,整个蒙在被子当中。
碧痕拍了两下自己的嘴巴:“怪我话多,小翁主……你……你别怪奴婢,那你好好歇着,奴婢……奴婢先出去了。”
碧痕吹灭烛火,一股黑烟在寂静的夜里隐没吞噬在黑暗之中。
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被子才开始抽动起来,隐隐约约的哭声在被子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呲呲……呲呲……”
房梁上传来奇怪又熟悉的声音,这声音如此渺远,好像一下子就把自己拉回了淮南的童年,鄯善黎从被子中坐起来,仔细辨别着房梁上的动静。
“呲呲……呲呲……”房梁上的声音越来越近,忽然一道身影落在了院子里,轻巧的没有一丝声音。
鄯善黎的大门被推开,身着夜行衣的男子立在门廊的月色光亮中,还是那个熟悉的身材,他把背后的门轻轻带上,从怀中掏出火折子。
“擦——”一股火苗升腾而起,点燃了一旁的烛火。
登时,室内被火光拢出一抹温暖柔和的色调来。
鄯善黎瞪大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来人,却并没有叫喊,那男子拉下自己罩面的黑布,四方面孔就显露了出来。
“雷哥哥,果然是你!”
鄯善黎顾不得自己的伤势,一瘸一拐地扑到雷被怀中,像是见到了娘家的亲人。
此人名叫雷被。雷被本为江湖游侠,后被淮南王刘安招入门下。
淮南王刘安性好读书,更善鼓琴,也欲笼络民心,招致文士。门下食客,趋附至数千人,内有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伍被、毛被、晋昌八人,最号有才,称为淮南八公。
雷被乃为淮南八公之一,淮南第一剑客,是一直看着鄯善黎长大的,与那些继母的哥哥们相比,雷被待自己更好一些,就像亲哥哥一样。
雷被拍了拍鄯善黎的后背,柔声安慰道:“傻丫头,怎么还哭了,见到雷哥哥不高兴吗?还是受了什么委屈?哥哥给你出气!”
鄯善黎抬起泪眼婆娑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当然高兴!父亲还好吗?哥哥们还好吗?你怎么没和陵姊姊一块儿?”
雷被捧着鄯善黎的脸,为她擦干净眼泪,拉她坐下,这才说道:“嗨,我|干嘛要和你陵姊姊一起,我和她一直都不太对付,你又不是不知道!傻丫头,你怎么又受伤了,好好养伤要紧!”
鄯善黎在烛光下细细端详雷被的脸,脸上的胡子多了一些,沾染了许多旅途的风霜,样子却愈加成熟稳重了,他眉心的那颗痣还是那么显眼,虽然一别经年,却依旧是记忆中的亲切样子。
雷被见鄯善黎一直端详自己,大咧咧道:“傻丫头,看看哥哥最近胖了没有?还是你记忆中的样子吗?”
“当然是,你永远是我的雷哥哥!”鄯善黎难掩欢喜之情,又一次问道:“父亲还好吗?哥哥们还好吗?”
“你父王身体倒还硬朗,就是……”雷被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说道:“还有你的哥哥,刘不害还是啥也不管,刘迁还是整日要与我比武,我都烦死了!我一直都没答应!”
“刘迁哥哥怕是不依不饶吧!”鄯善黎听得淮南的消息,忍不住低头笑起来。
“反正我是不和他比,因为我一想起他总是欺负你,我就怕和他比武想起这些我再忍不住下了重手!还有那个刘陵,要不是看在你父王的面子上,真想好好收拾他们一番!刚才我还看到她在门口惺惺作态,与一个王爷勾勾搭搭,这丫头片子也真是够快的,刚来长安就搭上个王爷!”
鄯善黎心头一闷,不再说话。
“妹子你怎么了?听得刘陵不太开心?那咱们不说她,我这次来啊,本是有个重大任务的,要给你带个口信!”
“口信?”鄯善黎惊讶道:“父王不是给我写了一封信吗,可惜,被我……怎么还有口信?”
“信?!没有啊!”雷被挠了挠头,“王爷当时本来是想给你写封信来的,刚写好一个丝绢封套,又放笔下来,想着信件容易被人偷看,还是不甚安全,于是就让我跑一趟,一来看看小翁主最近如何,二来也给你带个口信!”
“那陵姊姊给我的信……”鄯善黎想到车驾上丢失信件的事,不禁感觉蹊跷,“父王没让陵姊姊给我带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