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熙城开科取士的诏令，如同惊雷般传遍天下。
自三月末诏书颁行，至四月上旬，各州郡的驿站便忙碌起来。加急文书将这道改变无数人命运的政令送往郡治、县衙，最终张榜于城门口、市集旁。识字者围拢诵读，不识字者焦急打听，消息在茶肆酒馆、田间地头飞速传播。
“朝廷要在天熙城开科了！不问出身，只看才学！”
“真的假的？寒门子弟也能考？”
“千真万确！榜文上写着呢，凡我大麦子民，年二十以上、五十以下，身家清白，通晓经义者，皆可应考！”
“考中了便能做官？”
“那是自然！天子亲诏，拔优选能，授以官职！”
无数读书人的心，被这消息点燃了。关东的寒门士子、河西的边地书生、巴蜀的才学之士、甚至岭南初通文墨的年轻子弟，都在议论、在筹划、在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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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中，一间简陋的学馆内。
三十余岁的张禹放下手中誊抄的诏书抄本，手指微微颤抖。他出身河南郡一个破落士族家庭，少年苦读，却因家道中落、无人举荐，蹉跎至今，只能在这小馆授童蒙课为生。科举的消息，于他而言不啻久旱甘霖。
“先生，您真要去天熙城应考吗？”一个十岁的学童仰头问。
张禹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去！一定要去！此乃生平仅见之机遇。”
“可是……路上盘缠……”
“便是典当衣物，步行前往，也要去！”张禹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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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郡，海边渔村。
二十出头的王璋在沙滩上用树枝默写着《尚书》篇章。他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父亲早逝，靠母亲织网、自己偶尔帮人写书信度日。县衙胥吏送来榜文时，他正在修补渔网。
“璋小子，识字多，去考考看？”老里正拍着他肩膀，“咱们村若出个官人，那可是光宗耀祖！”
王璋看着手中破旧的《论语》抄本，又望向茫茫东海，眼中燃起火焰：“去！我要去天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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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各地的世家大族、官宦门第，反应则复杂得多。
颖川郡，陈氏祖宅。
族长陈昶召集族中长老与有前途的子弟议事，堂中气氛凝重。
“科举之事，诸位如何看？”陈昶须发皆白，声音沉稳。
一位中年文士拱手道：“叔父，此乃朝廷欲破我世家举荐之途，广开寒门进身之阶。长此以往，我世家子弟优势何在？”
另一年轻子弟却道：“六叔此言差矣。我陈氏子弟自幼得名师教导，经史子集无不精熟。若论才学，岂是那些寒门穷酸可比？朝廷既开科考，正是我陈氏展示家学渊源、延续门楣之良机！”
“可万一……万一寒门之中真有惊才绝艳之辈……”
“那又如何？”陈昶缓缓开口，目光扫过众人，“陛下圣意已决，科举势在必行。我陈氏能绵延数百年，靠的不仅是举荐之制，更是审时度势、顺应潮流。科举既开，我陈氏子弟便当潜心备考，以真才实学夺魁！若连这点自信都无，何谈世家风范？”
他顿了顿：“传令下去，族中适龄子弟，凡有意科举者，集中至家学，延请名师，专攻经义策论。所需钱粮，由公中支取。今年秋闱，我要看到陈氏子弟名列前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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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的场景在各地大族中上演。抵触者有之，观望者有之，积极应对者亦有之。但无论如何，一股前所未有的备考热潮，已然在全国范围内涌动。
天熙城内，随着诏令颁布，气氛更是热烈。
礼部衙门前所未有地忙碌起来。尚书、侍郎、郎中们日夜商议科举细则：考试科目如何设置？考场设在何处？阅卷流程如何确保公正？如何防范舞弊？如何安置远道而来的士子？
政事堂参议署内，韩继专门召集了一次关于科举筹备的会议。
“据各州郡初步呈报，预计今秋来天熙应考的士子，恐不下五千之众。”陈应拿着刚整理的数据，“其中关东、中原、河西、蜀中为多，江南、岭南次之，北疆、西域亦有士子表示欲来。”
随明补充道：“五千士子，加上随行书童、仆役，入京人数可能近万。住宿、饮食、安全，都是大问题。京兆尹府已着手清查城中客舍、寺庙、闲置官房，准备辟出专门区域供士子居住。但仍是杯水车薪。”
韩继沉吟：“可仿效古制，设‘贡院’专门用于考试。至于士子住宿……传令京兆尹，除客舍外，可鼓励城中百姓腾出空房租赁，朝廷予以补贴。再于城郊搭设临时帐篷区，供应热水、饭食，虽简陋，但可解燃眉之急。无论如何，不能让远道而来的士子露宿街头。”
“还有一事，”蒯通开口，声音低沉，“据各地方麦风司回报，一些地方豪强，对科举颇有微词。有暗中阻挠寒门士子备考者，有散布‘科举不过是走形式、最终还是要看门第’流言者。更有人暗中联络，试图在考试中做手脚。”
韩继眼神一冷：“科举乃国之大典，关乎朝廷信誉与未来人才格局。绝不容任何人破坏！蒯通，你司要加强监察，尤其注意各州郡负责举荐、审核考生资格的官员，以及可能参与考题拟定、试卷誊抄、考场监考之人。凡有可疑行迹，立即密报！”
“是。”
“另外，”韩继看向众人，“父皇有旨，此次天熙特科，要办得公平、公正、公开，成为后世典范。政事堂要协同礼部，制定最严密的防弊措施。试卷糊名、誊录、分房阅卷，这些古已有之的制度要用，还可创新。比如，考生入场要严格搜检，考场内设巡查御史随时巡视，阅卷官要临时抽选、集中封闭阅卷……”
一场关于科举制度细节的深入讨论，持续了整个下午。
就在朝廷紧锣密鼓筹备科举之时，天熙城的市井之间，也因这即将到来的盛会而衍生出新的气象。
最先嗅到商机的是书商。东西二市的书坊里，各种经义注疏、策论范文、算学题集、律令汇编，突然变得抢手。书坊主连夜从洛阳、长安、邯郸等地调货，仍供不应求。一些精明的书商甚至开始编纂《天熙科考指南》、《策论宝典》之类的书籍，虽内容良莠不齐，却销路大好。
客栈、酒肆的掌柜们笑逐颜开。尽管朝廷在安排住宿，但总有家境宽裕的士子愿意自费住得舒适些。各坊大小客栈的预订已排到七月，价格悄然上涨了两三成。酒肆茶楼里，开始出现三五成群、操着各地口音的读书人，他们或切磋学问，或议论时政，或打听朝中动向，成为天熙城一道新的风景。
更有些脑子活络的，打起了“辅导”的主意。一些自诩精通科考之道、或与礼部官员“有旧”的落第举人、退休小吏，挂出“科考辅导”、“策论点睛”的招牌，收费不菲，却仍有士子趋之若鹜。
韩继微服私访时，曾在一家茶楼听到两个士子的对话：
“兄台从何处来？”
“淮南。听说天熙城有位李夫子，曾是礼部退下来的，对科考门道极熟，辅导一次要十贯钱！我正犹豫要不要去。”
“十贯？这么贵！不过若能中举，倒也值得……只是不知真假。”
“总得试试。我家中倾尽所有供我赴考，若不能中，有何颜面回去？”
韩继听罢，心中感慨。科举给了寒门希望，也带来了沉重的压力与诱惑。那些趁机渔利者固然可恶，但更需防范的，是有人利用士子的迫切心理，行诈骗、舞弊之事。
他回到政事堂，立即下令京兆尹府：“彻查城中各类‘科考辅导’、‘保中门路’，凡有欺诈、虚假宣传者，严惩不贷！同时张贴告示，提醒士子谨防上当，朝廷科举绝无‘门路’可言！”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欢迎科举带来的变化。
天熙城西市，一间不起眼的货栈后院。
几个人影在昏暗的灯光下低声交谈。为首者是个五十多岁、穿着锦袍的商人，正是杜氏远房姻亲杜衡。旁边坐着两个关中本地行会的头面人物，还有一个身着吏员服饰的中年人。
“科举一开，天下寒门蜂拥而至。”杜衡声音阴冷，“这些人若中了举，做了官，还有我们这些旧族的立足之地吗？”
那吏员低声道：“杜公，朝廷这次决心很大，防弊措施极严。考场如铁桶，阅卷官都是临时抽选、封闭管理，想插手……难啊。”
“难不代表不能。”杜衡冷笑，“考场进不去，考场外呢？士子赴考途中呢？考前呢？总有空子可钻。”
一个行会头目犹豫道：“杜公，朝廷正在风头上，晋王和蒯通那帮人盯得紧。前几个月整顿，我们损失不小，若再……”
“正是因为他们盯得紧，我们才要更小心、更隐蔽。”杜衡打断他，“我不需要你们在考场内做什么。我要你们做的，是在外面制造混乱、散布谣言、打击那些最有希望的寒门士子。”
他压低声音：“比如，让一些‘意外’发生在赴考路上；比如，在士子聚集区散播‘此次科考早已内定世家子弟’的谣言，动摇寒门士子信心；比如，找机会诬陷几个才学出众的寒门士子有劣迹，取消他们的考试资格……”
吏员倒吸一口凉气：“这……若被查出……”
“查出？”杜衡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做干净些，怎会查出？再说，就算怀疑，没有证据，又能如何？我们要让朝廷知道，天熙城不是寒门说了算的地方！科举？哼，没那么容易！”
几乎与此同时，永熙宫万熙殿。
皇帝韩信正与太尉周勃、丞相随何、御史大夫陈婴等人商议北疆军情。
周勃禀报：“柴武将军急报，匈奴左贤王挛鞮狐鹿姑近期虽无大规模犯边之举，但其麾下数个万骑长频繁调动，似在积蓄力量。且草原传来消息，单于庭对左贤王施压日重，恐其会铤而走险，在我科举期间制造事端，以转移视线、挽回威望。”
“科举期间？”皇帝眼神锐利，“他是想搅乱朕的抡才大典？”
“极有可能。”周勃点头，“科举之时，天下士子汇聚天熙，朝廷注意力必然聚焦于此。北疆若有战事，无论大小，都会分散朝廷精力，扰乱士子之心。若战事扩大，甚至可能影响科举正常举行。”
随何皱眉：“匈奴人如何得知我朝科举具体时日？且能精准把握？”
陈婴沉声道：“恐怕……朝中或边镇，有泄露消息之人。抑或，匈奴侦骑已渗透极深。”
殿内气氛一凝。
皇帝沉默片刻，缓缓道：“科举照常举行，此事关乎国本，不容动摇。北疆方面，令柴武加强戒备，可适当示弱，诱敌深入，但务必将其控制在小规模冲突范围内。同时，加紧清查内部，凡有通敌嫌疑者，严惩不贷！”
他顿了顿，看向一直侍立在侧的韩继：“晋王，科举期间天熙城的安全，你要负总责。既要防范内部破坏，也要警惕外部干扰。朕允许你调动禁军一部，协同京兆尹、麦风司，确保科举顺利进行。”
“儿臣领旨！”韩继肃然应道。
走出万熙殿时，暮色已深。韩继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望着华灯初上的天熙城。
这座城市，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吸纳着四方人气，焕发着勃勃生机。社学的读书声、百工学堂的敲打声、东西二市的喧嚣声、以及即将到来的数千士子的议论声，交织成一曲新朝的交响。
然而，在这交响之下，旧族的阴霾、匈奴的威胁、内部的隐患，如同潜伏的暗流，随时可能冲破表面，打乱这来之不易的秩序。
科举，不仅是一场选拔人才的考试，更是一场多方势力角逐的战场，一次对新朝凝聚力的严峻考验。
韩继深吸一口微凉的夜风，目光坚定。
无论有多少暗流涌动，他都必须确保这场抡才大典顺利进行。因为这不只是数千士子的前途，更是大麦帝国的未来。
天熙城的灯火，在春夜里渐次亮起，如同繁星落地。而这座城市的故事，正在这光明与阴影的交织中，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