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曾经的莽莽林海,如今已被一片诡异的“硅化枯林”所取代。参天古木失去了生命的绿色,呈现出一种冰冷的、如同玻璃和岩石混合般的质感,枝桠扭曲地刺向琥珀色的天空,在偶尔划破“星幔层”的诡异闪电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幽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臭氧和某种甜腻的、属于腐烂花朵的混合气味,这是“浊氧层”的典型特征,长时间暴露其中会让人头晕目眩。
铁骨营,就建立在这片枯林边缘的一处相对开阔的谷地中。营地由废弃的车辆、粗大的原木(并非硅化的,而是从更远地方运来的)、以及从附近废墟搜刮来的各种金属板拼凑而成,外围竖着削尖的木桩和简陋的陷阱,透着一股粗犷而顽强的生命力。然而此刻,这股生命力正遭受着严峻的考验。
老郭站在营地最高的了望塔上,这是一座用旧电线杆和脚手架搭建起来的简陋建筑,在风中微微摇晃。他年约五十,脸庞如同被风沙侵蚀的岩石,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却依旧锐利,此刻正透过自制的、镶嵌着变异水晶片的望远镜,死死盯着枯林深处。他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时代作训服,外面套着一件用变异狼皮鞣制的坎肩,背上斜挎着一把保养得极好的旧式步枪,枪托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望远镜的视野里,枯林深处影影绰绰,似乎有东西在移动。不是人类,也不是已知的、相对温顺的变异生物。那是一种更加狂躁、更加充满攻击性的姿态。
“营长,”一个年轻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喘息。是柱子,一个才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但眼神已经染上了废土居民特有的警惕和坚韧。“东面的陷阱被触发了三个,是‘刃齿狼’,至少……至少五六头!王叔他们小队正在阻击,但……但有点顶不住!”
老郭放下望远镜,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刃齿狼,一种在“盖亚量子涟漪”后出现的可怕变异生物,体型堪比旧时代的东北虎,犬齿如同两柄弯刀突出唇外,速度极快,性情凶残,而且通常是集群活动。它们原本栖息在更深的枯林里,很少主动靠近人类聚集地。
“妈的,‘雨’刚停,这些畜生就憋不住了。”老郭低声骂了一句,声音沙哑。“告诉王瘸子,别硬顶,把人撤回来,依托第二道防线打!把所有能用的自动武器都调到东面去!快!”
“是!”柱子转身就要往下跑。
“等等!”老郭叫住他,“告诉后勤的老马,把所有还能动的老人、女人和孩子,都撤到地下掩体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出来!”
柱子重重点头,飞快地爬下了望塔。
老郭深吸了一口灼热而甜腻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刃齿狼的问题。“神选之雨”降临虽然才过去不到两天,但其带来的影响已经开始显现。不仅仅是那些随机注射后变得狂乱的人类,连带着整个变异生物链似乎都受到了刺激,变得更加活跃,更具攻击性。仿佛那场“雨”不仅仅是针对人类,更是点燃了整个星尘环境的某种狂暴因子。
他再次举起望远镜,看向营地的内部。恐慌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蔓延。人们脸上写满了恐惧和茫然,男人们拿起各种简陋的武器奔向防御岗位,女人们紧紧搂着孩子,匆忙逃向那个由旧时代防空洞改建的地下掩体。营地中央那面用红色油漆画着骨头和拳头图案的旗帜,在扭曲的风中无力地飘荡着。
铁骨营,是他和一群老兄弟,在灾难初期,靠着从废墟里刨食、用命和变异生物搏杀,一点点建立起来的。这里收留了无数像柱子一样失去亲人的孩子,像王瘸子那样在灾难中伤残却依旧不肯放弃的汉子,还有无数只想在这狗日世道里活下去的普通人。他们没有拜耳的技术,没有利剑的理想,他们只有最朴素的信念——抱成团,才能活下去。
可现在,这个“团”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外部是越来越危险的环境和虎视眈眈的拜耳,内部……老郭的目光扫过营地一角,那里聚集着几十个刚刚从外面逃难而来、身上还带着“神选之雨”痕迹的流民。他们眼神闪烁,身体似乎比普通人更强壮一些,但精神状态极不稳定。接纳他们,意味着消耗本就不多的资源,并带来不确定的风险;不接纳,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荒野,或者变成拜耳的爪牙?
“老郭!”一个略显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是赵教授,苏小小的导师,一位戴着破旧眼镜、头发花白的老人。他拉着苏小小的手,有些踉跄地爬上了望塔。苏小小依旧是一副安静得近乎透明的样子,只是那双大眼睛里,此刻却清晰地映照着远处枯林中闪烁的、代表危险的红光。
“赵教授,你怎么上来了?这里危险!”老郭连忙上前扶住他。
“我听到枪声了,”赵教授喘了口气,脸上带着忧色,“老郭,情况怎么样?这些生物的异常活跃,很可能与‘星尘因子’浓度的局部激增有关,我怀疑……和那场‘雨’脱不了干系。”
老郭沉重地点点头:“我也有这个感觉。妈的,拜耳那帮杂碎,搞出来的玩意儿真是祸害无穷!”他看了一眼紧紧抓着赵教授衣角的苏小小,放低了声音,“小小还好吧?”
赵教授叹了口气:“她昨晚就没睡好,一直说‘林子很疼’,‘黑色的东西在靠近’……老郭,这里恐怕不能再待下去了。”
老郭的心猛地一沉。苏小小的预感,虽然模糊,但往往出奇地准确。这也是他当初决定收留这看似累赘的一老一少的重要原因。
就在这时,东面的枪声骤然激烈起来,夹杂着自动武器的咆哮和刃齿狼凄厉的嚎叫,甚至还有爆炸声——那是用旧时代化肥和燃油自制的“大炮仗”。
“营长!营长!”对讲机里传来王瘸子嘶哑的吼声,背景是震耳欲聋的枪声和惨叫声,“顶不住了!这些畜生疯了!不怕死!我们死了三个兄弟了!请求撤退!重复,请求撤退到核心区!”
老郭抓起对讲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批准撤退!交替掩护!把伤员带回来!”
他放下对讲机,对赵教授快速说道:“教授,带小小下去,掩体里安全些。”他又看向一直默默跟在身边、如同影子般的副手,外号“山猫”的精悍汉子,“山猫,你去接应王瘸子,务必把活着的人都带回来!我去组织核心区防御!”
命令被迅速执行。老郭爬下了望塔,一边大声呼喝着,组织起第二道防线的火力,一边快步走向营地中央。他的心在滴血,每一个兄弟的伤亡,都是铁骨营难以承受的损失。
溃退下来的战士们很快涌入了核心区,个个带伤,满脸硝烟和血污,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愤怒。王瘸子被两个人架着,他的左腿旧伤处又被狼爪撕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淋漓。
“营长……对不住……”王瘸子看到老郭,挣扎着想说些什么。
老郭摆摆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活着回来就好!兄弟们的血不会白流!”他环视周围惊魂未定的人们,提高了音量,“都打起精神来!刃齿狼不敢冲击我们的核心火力圈!抓紧时间包扎伤员,补充弹药!”
暂时击退了狼群的直接进攻,但营地里的气氛并未缓和。损失的报告很快汇总上来:五人死亡,十一人重伤,轻伤无数。更重要的是,东面的外围防御工事几乎被完全破坏,储备的自动武器弹药消耗巨大。
夜幕降临,琥珀色的天空被更深沉的暗红色取代,仿佛凝固的血液。营地里点燃了篝火,但火光无法驱散人们心头的阴霾。哭泣声、伤员的呻吟声、以及男人们压抑的争论声交织在一起。
老郭、赵教授、山猫,以及几个小队队长,围坐在老郭那间用集装箱改造成的“指挥部”里,气氛凝重。
“营长,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个脾气火爆的队长猛地一拍桌子,“外面越来越危险,营地里又多了几十张吃饭的嘴!今天来的那些‘雨民’,我看他们眼神就不对劲!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发疯?”
“是啊,老郭,”另一个年长些的队长忧心忡忡地说,“我们的粮食和药品最多还能支撑半个月。现在防御压力这么大,弹药也见底了……是不是……考虑转移?”
“转移?往哪儿转?”有人反驳,“到处都是废墟和变异生物,哪个地方比这里更安全?”
“我听说南方……海南那边,好像有个叫‘利剑’的组织,在搞什么‘共生锚点’,据说相对安全。”山猫低声说道,他负责营地的情报收集和对外联络。
“利剑?”老郭眉头紧锁。他想起了陈风,那个带着秘密和执念南下的年轻人,他就是去找利剑的。“陈风那边……有消息吗?”
山猫摇了摇头:“没有。南边的通讯几乎全断了,偶尔能收到一些断断续续的求救信号,都是各种惨状……拜耳的活动也越来越频繁。”
一直沉默的赵教授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清晰:“老郭,从科学的角度看,当前区域的‘星尘因子’活性正在异常升高,这会导致变异生物持续狂暴化,环境也会进一步恶化。苏小小的预感也指向了同样的结论——留下,死路一条。”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蜷缩在角落里、似乎睡着了的苏小小,继续说道:“而且,我认为‘神选之雨’只是一个开始。拜耳不会停下脚步,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铁骨营需要寻找一个更稳固的根基,一个能够长期生存、发展的根据地。利剑的‘共生’理念,或许……是一条出路。陈风带着菌丝样本去了,也许能带来转机。”
老郭默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何尝不知道留下的风险?但迁徙,同样是一场豪赌。带着这几百号老弱妇孺,穿越危机四伏的数千公里土地,能活着到达目的地的人,能有几个?
“我们还有多少车辆?多少燃油?”老郭沉声问道。
山猫立刻回答:“能长途行驶的卡车和越野车,大概二十辆。燃油……省着点用,大概能支撑一千公里。但路上肯定需要补充。”
二十辆车,几百号人……这意味着必须舍弃大量无法带走的物资,意味着路途上将异常拥挤和艰难。
“粮食和药品,优先保证伤员和孩子。”老郭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山猫,你带几个人,明天一早就出发,向南侦查,寻找相对安全的路线和可能的水源、补给点。”
“是!”
“其他人,”老郭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抓紧时间休整,加固核心区防御。同时……开始秘密准备迁徙。把能带走的食物、药品、武器弹药、工具,全部打包。带不走的……藏起来,或者毁掉,绝不能留给拜耳或者那些发疯的畜生!”
他的命令让所有人都是一震。秘密准备迁徙,这意味着营长已经下定了决心。
“老郭,真的要走?”王瘸子被人搀扶着,忍不住问道。
“不走,就是等死。”老郭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铁骨营的骨头,不能断在这里。我们要活下去,就得往有希望的地方挪!”
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摇曳的篝火和黑暗中隐约可见的硅化枯林轮廓。陈风那小子,现在到哪儿了?他找到利剑了吗?那个叫林薇的科学家,真的能搞出对抗拜耳、适应环境的东西吗?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而渺茫。
但只要还有一丝光,就得往前走。
就在这时,角落里一直安静的苏小小忽然抬起头,望向南方,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呢喃道:
“风……来了……带着……绿色的火……”
老郭和赵教授同时看向她,心中都是一动。
风?绿色的火?
这模糊的预示,是吉是凶?
无人知晓。但南迁的决定,已经如同射出的箭矢,再无回头路。
铁骨营这艘在末日余烬中艰难航行的小船,终于要拔锚起航,驶向未知的、波涛汹涌的黑暗深洋。而分崩离析的,不仅仅是旧日的家园,或许还有……某些固守的信念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