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会大厅内的气氛,因林薇那番冰冷而宏大的“进化代价论”而降至冰点。理性的逻辑如同一张无形的网,试图将那些因情感记忆流失而产生的恐惧与愤怒包裹、消化,将其纳入“必要牺牲”的范畴。一部分议员的眼神开始闪烁,似乎在生存压倒一切的现实面前,个人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失落,确实显得有些不识大体。
就在这理念的天平开始向着林薇倾斜的微妙时刻,一个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某种穿透一切嘈杂的沉静力量。
“我可以说几句吗?”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声音的来源。是凯莉。她依旧坐在轮椅上,由一名医护人员推到了陈述席旁。她的脸色因为伤势和此时的情绪而显得更加苍白,但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却锐利如刀,缓缓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林薇身上。
她没有立刻看向支持她的陈风,而是先直面了林薇。
“林薇博士,”凯莉的声音很平静,却像冰层下的暗流,蕴含着巨大的力量,“你谈论进化,谈论代价,谈论为了集体生存而必要的‘调整’。你的逻辑听起来无懈可击,就像……就像当初拜耳穹顶里的宣传官,向我们解释‘神选1.0’是通往纯净与永恒的唯一路径一样。”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瞬间刺穿了林薇精心构建的理性堡垒。大厅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将联邦的“萌芽”与拜耳的“神选1.0”相提并论,这是最为严厉,也最为危险的指控。
林薇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
但凯莉没有给她机会,她继续用那平静得令人心慌的语调说道:“我曾经是‘神选1.0’的所谓‘完美适配体’。我获得了力量,超越了普通人的体能极限。但代价是什么?”她抬起那只未被绷带包裹的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是记忆的混乱,是身份的认知障碍,是某个清晨醒来,对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感到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们告诉我,那些失去的记忆不重要,那些混乱的情感是进化过程中的噪音。他们告诉我,我将成为新人类的一员,更强大,更纯粹。但我知道,那个会因为我弟弟做了一顿难吃的饭而哈哈大笑的姐姐,那个会在星空下许下幼稚愿望的女孩……她们的一部分,永远地消失了。被那‘微小’的代价抹去了!”
她猛地转向所有议员,目光灼灼:“现在,你们告诉我,‘萌芽’只是1%的风险,只是‘微小’的代价,只是为了生存必要的‘调整’?告诉我,这1%的风险,由谁来承担?由谁来判定哪些记忆是‘不重要’的?哪些情感是‘不稳定因素’?判定标准是什么?是生存效率吗?那是不是有一天,当我们觉得爱情影响战斗意志,就觉得应该‘调整’掉爱情?觉得艺术创造浪费资源,就应该‘调整’掉艺术?”
她的质问如同连珠炮,轰击着每个人的心灵。
“拜耳用技术剥夺我们的过去,定义我们的未来,我们称之为邪恶和暴政!”凯莉的声音终于带上了激昂的情绪,“那么,当我们自己也开始用同样的逻辑,打着‘生存’和‘进化’的旗号,来权衡、来裁剪我们的人性时,我们和拜耳的区别又在哪里?仅仅是因为我们的动机看起来更‘高尚’吗?”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因激动而急促的呼吸,手臂上的伤口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支持陈风。”她斩钉截铁地说,目光坚定地看向陈风,表达了毫无保留的立场,“不是因为我对风险零容忍,而是因为我亲身经历过那种被技术强行‘定义’和‘改造’的恐怖!我坚信,人类文明的存续,其价值不仅仅在于肉体的延续,更在于我们精神的自由、情感的丰沛、记忆的连续以及选择的尊严!失去了这些,即使我们以某种‘高效’的形态存活下来,那也不再是人类文明,那只是……文明的墓碑!”
凯莉的发言,没有林薇那样严密的逻辑框架,却充满了鲜血淋漓的亲身体验和直指人心的道德力量。她将抽象的伦理争论,拉回到了每一个个体都能感同身受的具体痛苦和恐惧之中。
她的证言,像一道强烈的闪电,劈开了林薇用理性编织的迷雾,让许多刚刚被说服的议员重新陷入了沉思,甚至感到了羞愧。尤其是那些家中也有亲人接受了注射的议员,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议会内的力量对比,因凯莉这关键性的表态,而再次发生了逆转。支持暂停“播种”计划,重新进行严格风险评估的呼声,重新高涨起来。
林薇孤立地站在陈述席上,面对凯莉那基于切身之痛的控诉和陈风那扞卫人性的坚持,她紧咬着嘴唇,脸色苍白,但眼神中的执着却未曾消退。她知道,这场关于联邦灵魂的战争,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