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寿辰,普天同庆。晨曦微露,帝都便已沉浸在一种庄重而喜庆的氛围中。朱雀大街净水泼街,黄土垫道,禁军盔明甲亮,肃立两旁。各色仪仗、彩灯将宫城内外装点得如同琼楼玉宇。
镇国公府的马车在规制内尽可能低调地驶向宫门。车厢内,陆寒州闭目养神,玄色国公朝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威严。陆沉星坐在他对面,一身世子礼服合体挺括,将他少年人的身姿勾勒得愈发挺拔。他微微握拳,感受着掌心因紧张而渗出的细微湿意,随即又缓缓松开,依照母亲教导的呼吸法,慢慢调整,让心神沉静下来。
多看,多听,少言。不卑不亢。 母亲平和而坚定的叮嘱在他脑海中回响,如同定海神针,稳住了他初入此等大场面的些微心潮。
宫门处,车马云集,勋贵重臣们依序下车,互相寒暄,场面热闹而有序。陆家父子的到来,瞬间吸引了不少或明或暗的目光。那些目光复杂难辨,有好奇,有审视,有因之前风波而残留的探究,也有对陆家那份“另类”寿礼的玩味与不解。
陆寒州对此视若无睹,步履沉稳,径直向前。陆沉星紧随其后,微微垂眸,避开那些过于直接的打量,步伐不疾不徐,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与仪态。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刺在背上,但他强迫自己忽略,只将注意力集中在父亲宽阔可靠的背影上。
踏入举行寿宴的太极殿,一股混合着龙涎香、脂粉香以及无形威压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金碧辉煌,觥筹交错,身着各色品级官服与命妇礼服的男男女女穿梭其间,低声谈笑,一派盛世华章景象。然而在这浮华的表面下,陆沉星却能敏锐地察觉到一种暗流涌动的紧张与计算。
他们依次向御座方向行了大礼。皇帝今日气色尚可,端坐龙椅,接受百官朝贺,神色平和,目光却深邃难测。太后娘娘凤冠霞帔,坐于皇帝身侧,面带雍容微笑,只是那笑容背后,似乎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疏离。
礼毕,陆寒州被引至武官前列就坐,陆沉星则按制随坐在父亲身后稍次的位置。他的位置不算起眼,却足以让他清晰地观察到大殿内大部分区域。
很快,他便看到了顾相与其党羽,他们聚集在一处,谈笑风生,顾云卿亦在其列,一身华服,风度翩翩,与周围人应酬自如,目光偶尔扫过全场,在与陆沉星视线接触的刹那,微微一顿,随即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带着些许居高临下意味的浅笑,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
陆沉星心中平静无波。他早已料到会遇见此人,母亲之前的点拨让他明白,无视,便是最好的回应。他移开目光,继续观察。
他看到五皇子坐在皇子席中,正与身旁一位年长些的皇子低声交谈,看到陆沉星,他悄悄递过来一个鼓励的眼神。他也看到三皇子坐在不远处,正与几个宗室子弟高谈阔论,目光不时瞟向顾家的方向,带着毫不掩饰的亲近与得意。
献礼环节开始。内侍监尖细的声音唱喏着各家献上的寿礼名目。果然,如同之前流传的清单一样,奇珍异宝层出不穷,每一件呈上,都引来阵阵低低的惊叹与赞美。尤其是当顾家那幅由数十名绣娘耗时数年、用无数金线珍宝绣成的“万寿图”展开时,那璀璨夺目、几乎晃花人眼的华光,更是将现场气氛推向了高潮。皇帝和太后也面露赞许之色,给予了顾相几句褒奖。
顾相躬身谢恩,姿态谦卑,眼角眉梢却难掩意气风发。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尤其在掠过陆家父子所在方向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陆沉星静静地看着。那些价值连城的珍宝,那幅华美无比的“万寿图”,在他眼中,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他想起北境风雪中那些需要自行鞣制皮毛御寒的士卒,想起慈幼局里那些等待着米粮布匹的孤寡,心中对这些奢华之物,生不出半分羡慕,反而有一种超然其外的冷静。
终于,轮到了镇国公府。内侍监唱喏道:“镇国公陆寒州,敬献慈幼局米粮五百石,棉布三百匹,贺太后娘娘万寿无疆,仁德泽被苍生!另附北境军中御寒手册及改善举措条陈一份,愿边关将士亦感天恩,尽忠职守!”
声音落下,大殿内出现了片刻的寂静。
与之前那些珠光宝气的贺礼相比,陆家这份“礼”实在太过朴素,甚至……有些寒酸。不少官员脸上露出错愕、不解,甚至隐含讥诮的神情。有人窃窃私语,目光在陆家父子和顾家方向来回逡巡,带着看热闹的意味。
陆沉星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自己和父亲身上,如同聚光灯,将他二人置于众目睽睽之下。他屏住呼吸,看向御座。
皇帝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目光在陆寒州身上停留了片刻。太后娘娘却微微前倾了身子,脸上那公式化的雍容笑容淡去些许,眼中流露出一丝真实的动容。她并非深居宫中不谙世事之人,自然知道这看似简单的捐赠和那条陈背后,意味着什么。
“陆爱卿有心了。”太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年长者的温和,“哀家常对皇帝说,为君者,当以百姓为念。边关将士戍守国门,亦是我朝子民。你这份贺礼,哀家很喜欢,比那些金玉之物,更合哀家心意。”
太后这番话,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大殿。方才那些窃窃私语和隐含讥诮的目光,瞬间收敛了不少。皇帝也随即开口道:“母后所言极是。陆卿体恤军民,朕心甚慰。所献之物,准如所请,着户部与兵部协同办理。”
“臣,谢陛下、太后娘娘恩典!”陆寒州离席,躬身行礼,声音沉稳,没有丝毫波动。
陆沉星也跟着父亲一同行礼。起身时,他感觉到那些投射过来的目光已然变了味道,从之前的轻视与看戏,变成了惊讶、审视,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他明白,陆家这份“不合时宜”的寿礼,凭借其独特的立意和太后的肯定,非但没有沦为笑柄,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母亲所说的“彰显格局”,与顾家的奢靡形成了鲜明对比,赢得了更高的评价。
他悄悄松了口气,心中对母亲的远见钦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