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之上,落针可闻。陆沉星那几句条理分明、直指要害的诘问,如同冰水泼入滚油,瞬间炸裂开来,却又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戛然而止。他退回父亲身后,重新垂眸敛目,仿佛刚才那个言辞犀利、气势逼人的少年只是众人的错觉。
然而,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胡三,以及满堂官员脸上难以掩饰的惊愕与重新审视的目光,都昭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
周御史脸色铁青,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精心准备、以为足以一击致命的“人证”,竟被一个黄口小儿三言两语间撕扯得漏洞百出,颜面尽失。他张了张嘴,还想强辩,却被大理寺卿一个抬手制止了。
“人证胡三,证词前后矛盾,细节不清,其言可信度存疑,暂且押下,容后细查。”大理寺卿的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目光却若有所思地在陆沉星身上停留了一瞬。这个少年,不简单。
一直端坐如泥塑木偶的顾相,此刻终于微微掀起了眼皮,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第一次真正落在了陆沉星身上,带着一种评估猎物般的冰冷与审视。他原以为陆寒州是唯一的对手,没想到,这头受伤猛虎的身后,还悄然成长起了一只如此锋利的幼崽。失算了。
绝不能让他成长起来。 顾相心中瞬间掠过这个念头,冰冷而坚决。
陆寒州自始至终,未曾回头看过儿子一眼,也未曾因胡三的溃败而有丝毫动容。他如同深海中的磐石,任由水面波涛汹涌,我自岿然不动。但他的脊梁,在无人可见的角度,几不可察地更加挺直了一分。他知道,儿子的表现,已经超出了他最好的预期。这不仅仅是辩驳的成功,更是一种姿态的宣告——陆家,后继有人。
父亲,我做到了。 陆沉星垂着眼,心中默念。他没有去看父亲,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前方那道身影传递过来的、无声的肯定与力量。方才诘问时的锐气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冷静。他知道,打掉一个胡三,只是拔除了对方最外围、也最脆弱的一颗棋子。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顾家绝不会就此罢休。
果然,短暂的沉寂之后,刑部右侍郎,一位素来与顾家走得颇近的官员,出列躬身道:“三位大人,即便胡三证词有瑕,但镇国公当年于黑山处置手段酷烈,杀伤过重,总是不争之事实。且其执掌北境多年,权柄过重,军中只知陆帅而不知朝廷,此乃动摇国本之大忌!岂可因一人证词之失,而全然忽视其余?”
这番话,巧妙地将话题从具体的“滥杀”指控,转移到了更模糊、也更敏感的“权柄过重”和“军中威望”上,试图重新将陆寒州置于炉火之上烘烤。
陆沉星心中凛然。这才是顾家真正的杀招!他们知道在具体事实上难以彻底钉死父亲,便转而攻击父亲最核心、也最让帝王忌惮的根基——兵权和军心。
他下意识地想要开口,但话到嘴边,又强行咽了回去。母亲说过,言必有据,字字斟酌。此时关于军权之事,由我开口,分量不够,且易被曲解为陆家子弟狂妄,不识尊卑。 他紧紧抿住了嘴唇,将辩驳的冲动压了下去,目光再次投向父亲如山岳般的背影。他相信,父亲自有应对。
陆寒州终于动了。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位刑部侍郎,最终落在三位主审官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历经沙场、金铁交鸣般的质感:
“侍郎大人所言,本公不敢苟同。北境军权,乃陛下所授,代天巡狩,保境安民。军中将士,忠的是陛下,守的是国门,陆某不过尽人臣本分,何来‘只知陆帅’之说?此等言论,乃是离间君臣,动摇军心,其心可诛!”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沉痛:“至于黑山手段,方才小儿已言明,乃战时不得已而为之。若因平叛迅捷、杜绝后患而被诟病为‘酷烈’,那敢问侍郎大人,若当时优柔寡断,致使叛军坐大,勾结外敌,祸乱北疆,致使更多将士百姓殒命,那又该当何罪?是为‘仁’,还是为‘懦’?!”
他没有回避“杀伤过重”的指责,而是将其置于“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战略高度,并将“离间君臣”的大帽子反扣了回去。言辞犀利,气势磅礴,瞬间将那位侍郎逼得脸色发白,呐呐不敢再言。
原来如此。 陆沉星在心中暗暗点头。父亲的应对,不仅仅是辩驳,更是一种气势上的碾压和对规则的反利用。他牢牢抓住了“陛下授命”和“为国平叛”的大义名分,让对方投鼠忌器。
与此同时,镇国公府内,沈清辞面前的桌上,铺开了一张新的纸条,上面是秋菊刚送来的、通过特殊渠道获取的、关于刑部右侍郎近期动向的简讯。
“侍郎夫人前日去了城外的水月庵进香,捐了五百两银子的香油钱……其管家近日与顾府外院一个采买管事往来密切……”沈清辞轻声念着,指尖在“水月庵”和“五百两”上点了点。
水月庵并非什么香火鼎盛的大庙,五百两银子对于一位侍郎夫人来说,也绝非寻常供奉。而顾府外院的采买管事,看似地位不高,却往往能接触到许多台面下的银钱往来。
是在传递消息?还是利益输送? 沈清辞秀眉微蹙。她沉吟片刻,对侍立一旁的春桃道:“去请林嬷嬷来。”
林嬷嬷是府里的老人,早年曾在宫中伺候过,后来被陆寒州的母亲要到了府里,对帝都各府后宅的阴私关系了如指掌。
不多时,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慈祥却眼神精明的老嬷嬷走了进来。“夫人,您找我?”
“嬷嬷,坐。”沈清辞让她坐下,将那张纸条推过去,轻声问道:“您可知,刑部右侍郎李大人家的夫人,与水月庵有何渊源?或是与顾家哪位女眷,近来走得近些?”
林嬷嬷眯着眼看了看纸条,又思索了片刻,恍然道:“老身想起来了!那李侍郎的夫人,娘家姓王,其胞妹,好像就是嫁给了顾相夫人娘家一个旁支的侄子!算是拐着弯的姻亲。至于水月庵……老身依稀记得,那庵里的主持静安师太,未出家前,似乎与顾相夫人的母亲是手帕交!”
沈清辞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果然!盘根错节,利益勾连。这李侍郎的突然发难,绝非偶然,背后是顾家通过内宅女眷和方外之人构建的关系网在施加影响。
“嬷嬷,辛苦了。”沈清辞心中已有计较。她无法直接去影响前庭审讯,但她可以设法动摇对方的后方。她提笔,快速写了几行字,装入一个没有标记的信封,交给秋菊:“想办法,将这封信,送到安国公夫人手上,要快,要隐秘。”
信上并未提及任何关于案件的事情,只是以闲聊的口吻,提及近日听闻水月庵香火鼎盛,李侍郎夫人慷慨捐资五百两,真是虔诚信徒云云。安国公夫人是聪明人,又与皇后娘娘能说得上话,这看似无意间透露的消息,足以引起某些有心人的注意,或许就能在关键时刻,成为压垮对方心理防线的一根稻草。
做完这一切,沈清辞才轻轻舒了口气。她走到窗边,望着依旧纷扬的雪花。前方的战况她无法亲眼得见,但她能想象那刀光剑影般的唇枪舌剑。丈夫的沉稳如山,儿子的初露锋芒,她都坚信不疑。而她所能做的,便是在这后方,用她的方式,清扫战场,稳固防线,拔除那些隐藏在阴影里的毒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