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传来的“抵京在即”四个字,如同在紧绷到极致的弓弦上轻轻一触,虽未松弦,却让那股蓄势待发的力量有了明确的方向。镇国公府内的气氛,由此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从之前纯粹的凝重压抑,悄然渗入了一丝临战前的、混杂着紧张与亢奋的肃杀。
陆沉星的成长,在这最后关头,呈现出一种质的飞跃。他不再仅仅是学习和演练,而是开始尝试进行独立的、全局性的推演和判断。陆寒州有意放手,将更多决策前的分析工作交给他。
“星星,证人抵京后,安置在何处最为稳妥?何时、以何种方式呈送证物、安排证人与三司接触最为有利?”陆寒州抛出的问题,已关乎整个反击行动的命脉。
陆沉星站在那张巨大的帝都详图前,目光沉静地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标记——母亲标注的可靠据点,父亲分析的顾家可能监控的区域,以及帝国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衙门的位置。他沉吟良久,指尖最终点在城南靠近漕运码头、鱼龙混杂的一片区域,那里有沈清辞早年暗中置下的一处货栈,表面经营南北杂货,实则内有乾坤,且有不止一条隐秘的出入通道。
“父亲,母亲选定的‘丙字货栈’地处繁杂,人员流动大,易于隐藏,且靠近漕运,若情况有变,可迅速经水路转移。至于呈送证物与接触三司……”他顿了顿,脑中飞速权衡,“不宜过早,过早则易生变,给对方反应时间;亦不宜过晚,过晚则显得我们心虚,或给对方机会在程序上做文章。应在会审前两日,由墨痕叔叔或其绝对信任的副手,直接向大理寺卿递交部分关键证物副本及证人名单,同时请求三司派员核验证人身份与安全。此举,既是表明我们手握实证、坦荡无畏,亦是借三司之力,反过来保护证人安全,让顾家不敢在光天化日、朝廷关注下轻举妄动。”
他的分析,综合考虑了安全、时机、策略乃至借力打力,几乎挑不出错处。陆寒州看着他,心中感慨万千,儿子的谋略,已然超越了寻常幕僚,隐隐有了大将之风。“便依你之见。具体细节,与你母亲敲定。”
沈清辞的角色,也随之从后方支撑,更多地向“前线参谋”与“总协调官”过渡。她不仅是计划的执行者,更是重要的完善者。当陆沉星选定“丙字货栈”后,她立刻补充了货栈周边最新的巡防兵丁换岗时间、几家相邻商铺的背景(确保没有顾家眼线)、以及一条通往货栈、避开主街的隐秘路线的具体走法。
“证人抵达后,饮食需格外注意,必须由我们的人亲自采买、烹饪,防止下毒。货栈内需预设至少两处紧急藏身点,并备好清水和干粮。”沈清辞轻声补充,她的思虑缜密到近乎苛刻,将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都纳入考量。“与三司接触的人选,墨痕目标太大,或许可以让‘影十一’去,他擅长易容,身份干净,从未在明面上出现过。”
她口中的“影十一”,是陆家暗卫中极为隐秘的存在,连陆沉星都只是隐约知晓其名。陆寒州略一思索,便点头同意:“可,此事由你安排。”
除了参与核心谋划,沈清辞对外界信息的捕捉也达到了巅峰状态。三司会审在即,帝都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各种消息、谣言、试探、结盟与背叛在其中沉浮。她需要从这些纷繁复杂的信息中,分辨出哪些是烟雾,哪些是真正的动向。
“顾家今日宴请了刑部右侍郎,席间似有争执,侍郎提前离席。”
“都察院那位素以刚直着称的周御史,今日告病,未曾上朝。”
“五皇子殿下派人送来几卷新抄录的古籍,说是给星星解闷,未提他事。”
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信息,在沈清辞的脑中迅速拼接、分析。顾家与刑部侍郎的争执,是否意味着刑部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周御史告病,是确实身体不适,还是对即将到来的会审有所保留,不愿被裹挟?五皇子的赠书,是单纯的关怀,还是某种不便明言的姿态?
她将这些分析,连同原始信息,一并送到书房,供陆寒州和陆沉星参考。她的存在,就像是为这艘在惊涛骇浪中航行的战舰,提供了最精准的雷达和声呐,让他们能清晰地感知水下暗礁与远方风暴的轨迹。
压力之下,陆沉星的心性也经历着最后的锤炼。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也会感到一阵心悸,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会审失败、家族倾覆的可怕画面。但他很快便能强制自己冷静下来,通过反复默诵兵法策略、推演庭审流程来驱散恐惧。他知道,自己此刻的任何一丝动摇,都可能影响到父亲的决心,辜负母亲的付出。
这晚,他路过父母院外,听到里面传来父母低低的交谈声。
“……无论如何,要保住星星。”这是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放心。”父亲的声音依旧沉稳,“墨痕已安排好后手,若事不可为,会有人立刻护送星星和你离京。”
“我不走。”沈清辞的声音斩钉截铁,“你在哪里,我在哪里。陆家没有临阵脱逃的主母。”
陆沉星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瞬间湿热。他紧紧攥住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细微的刺痛让他瞬间清醒。他悄然退开,没有惊动父母。
回到房间,他铺开纸张,开始给五皇子写信。信中并未提及任何关于案件的内容,只是以弟子的身份,请教了几个关于《资治通鉴》中记载的、前朝几次着名政治风波中,士人气节与家族抉择的难题。他写得极其认真,字迹工整而沉稳。这封信,既是对友谊的维系,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他陆沉星,已能坦然面对任何风雨,无需特殊关照,只愿以文会友,以史明志。
写完信,他吹灭蜡烛,躺在黑暗中,望着帐顶模糊的纹路。恐惧依旧存在,但已被一种更为强大的责任感和几乎破茧而出的勇气所压倒。他想起母亲那句“陆家没有临阵脱逃的主母”,那么,陆家更没有畏缩不前的继承人。
第二天清晨,沈清辞如同往常一样,为父子二人准备好一切。当她为陆沉星整理衣襟时,敏锐地察觉到他眼底那一丝不同以往的、仿佛淬火后的钢铁般沉静而坚硬的光芒。她没有点破,只是替他抚平袖口一处微不可察的褶皱,柔声道:“今天天气不错,用了早饭,去院子里站一站,透透气。”
她的平静与寻常,是对陆沉星此刻内心波澜最好的安抚。他点头应下,感受着母亲指尖传来的、一如既往的温暖与稳定。
山雨已至,风满帝京。